乱晋布衣 第3章 秋收劫(下)

作者:虾仁肉麻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1 00:4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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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六年,秋七月廿四。晴,风燥如昨。**

营地里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沉闷和小心翼翼的庆幸。金黄的粟米被严格地按人头配给,每日清晨,石头都会板着小脸,在赵大李三警惕目光的注视下,用营地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陶斗,一斗一斗地量出当天的口粮,交给负责煮粥的妇人。那铜片钥匙被他贴身藏着,睡觉都攥在手里。没人抱怨份额太少,比起饿死,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只是,那几坑封存的粮食,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也引来了更多隐藏在暗处的窥探目光。

营地边缘,靠近小河上游那片相对平整、被沤肥滋养过的荒地,成了新的焦点。几十个精壮的汉子,在沈虾仁的指挥下,正挥汗如雨地清理着最后的枯草根和碎石块。沈虾仁亲自扶着那架立下大功的曲辕犁,在几个汉子的牵引下,犁铧深深吃进松软肥沃的黑土,翻卷出湿润的泥浪。这一次,动作流畅而有力,与数月前在冻土上挣扎的惨状判若云泥。新翻的土地在秋阳下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混合着腐殖质芬芳的潮气。

沈虾仁的目光却很少停留在脚下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扫过营地西侧——那几个“瘟气池”。正午时分,王老栓和另外两个汉子,用破布捂住口鼻,眼神里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按照沈虾仁的命令,准时掀开了盖在池子上的破芦苇席。

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黄绿色烟雾,混合着刺鼻的氨味和腐败的恶臭,如同被释放的妖魔,猛地升腾而起!那气味之浓烈霸道,瞬间压过了泥土的芬芳,甚至让远处忙碌开荒的汉子们都忍不住皱眉掩鼻,胃里一阵翻腾。几只原本在附近觅食的乌鸦,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惊得“呱呱”怪叫,扑棱着翅膀仓皇逃窜。

烟雾在无风的空气中凝而不散,袅袅盘旋,形成一个诡异而“不祥”的标记,在秋日高远的晴空下,异常醒目。

沈虾仁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股升腾的浓烟,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他需要这个标记,像一个无形的护身符,一个生人勿近的警告。但同时,他更清楚,这种程度的“警告”,只能吓退王三麻子之流的爪牙,对于真正贪婪且握有力量的豺狼,不过是欲盖弥彰的笑话。

**永平六年,秋八月十二。夜,无月,星稀。**

营地陷入了沉睡般的死寂。白日的劳作和勉强果腹的粟米粥,抽干了人们最后一丝精力。只有守夜人抱着削尖的木棍,在窝棚区边缘无精打采地踱着步子,哈欠连天。

沈虾仁的窝棚里,却透着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压抑而炽热的气息。角落里那个破木箱敞开着,几片泛着幽冷蓝灰色光泽的锻打铁甲片散落在干草上。炉膛里,几块劣质石炭烧得正旺,暗红的火舌舔舐着炉壁,将狭小的空间烤得如同蒸笼。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沈虾仁赤裸的脊背上滚落,滴在滚烫的泥地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化作白汽。

他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物件——两根长度近三尺、用坚韧老桑木削成的弩臂!木料被反复烘烤、塑形、打磨,表面光滑,带着温润的质感。弩臂中部,已经被他极其小心地凿出了深而规整的凹槽,那是容纳弩弦的轨道。此刻,他正用一把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燧石片,如同雕刻一件艺术品般,在弩臂前端内侧,一点一点地刻削、打磨着复杂而精密的扳机结构雏形。每一个细小的凹坑,每一处需要咬合的卡榫,都需要无与伦比的耐心和精准的控制力。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用力眨掉,视线片刻不敢离开那一点脆弱的木纹。

“咯嘣!”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沈虾仁的心猛地一沉。他停下动作,借着炉火的微光仔细看去。弩臂内侧一个关键的受力点,因为木料纹理的细微瑕疵和他下刀的毫厘偏差,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一股冰冷的烦躁瞬间攫住了他。材料!工具!时间!每一样都捉襟见肘!这已经是报废的第三根弩臂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将手中燧石片狠狠砸向炉壁的冲动。他缓缓放下弩臂,拿起旁边另一根尚未完工的备用弩臂,指尖摩挲着那坚韧的木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淬火的寒铁。

“沙沙……沙沙……”

燧石片刮削硬木的声音再次响起,单调而执拗,在闷热的窝棚里顽强地延续着,对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绝望的匮乏。

**永平六年,冬十月十五。小雪初霁。**

一场薄薄的小雪覆盖了荒原,给破败的流民营地披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假的洁净。营地西侧的“瘟气池”在寒冷中沉寂了许多,但那标志性的、若有若无的恶臭依旧顽固地盘旋,成了这片区域挥之不去的“名片”。

营地中心,气氛却异常凝重,如同冰封的河面,底下暗流汹涌。

王老栓死了。

这个曾经质疑过沤肥、被王三麻子吓得腿软的老农,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在缺医少药和长期的营养不良下,迅速击垮了他本就衰朽的身体。他蜷缩在冰冷破败的窝棚里,像一片枯叶般悄无声息地凋零了。

他的死,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流民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恐慌和动摇。王老栓是营地里最年长、经验最丰富的老农,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些流民心中与过去安稳生活残留的最后一点微弱联系。他的死,像一个冰冷的预兆,提醒着所有人,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死亡如同影子,从未远离。

“王伯……王伯他走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说这地方邪性……沾了秽气……”一个和王老栓同乡的妇人,抱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孩子,在分发粟米粥时,忍不住对着石头低声啜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这粮……这粮吃着……心里都不踏实……”

石头捧着盛粥的破碗,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那份粥小心地分了一半给妇人怀里的孩子。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但那句“沾了秽气”的低语,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散开。

接下来的几天,营地里的气氛明显变了。开荒的进度慢了下来,汉子们挥动锄头时显得有气无力。分粥的时候,总有人眼神闪烁,偷偷打量着那几坑封存的粮食,又迅速低下头。一种无声的猜忌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沉默的人群中悄然滋生、蔓延。王老栓的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名为“恐惧”的魔盒。

沈虾仁依旧沉默。他照常巡视开荒的进度,检查沤肥池的发酵情况,督促赵大李三加强守夜和巡逻。只是,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捕捉着那些细微的动摇和躲闪。他看到了那些窃窃私语,看到了那些投向粮仓时贪婪又恐惧的目光,也看到了石头在分发口粮时越来越紧绷的小脸和眼底深处那抹强撑的倔强。

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黄昏,他独自一人,用一把磨得锋利的石锄,在营地外围靠近小河的一处向阳坡地,为王老栓挖了一个简陋的墓穴。没有棺木,只用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垒了个坟头。

下葬时,只有石头默默跟在他身后,帮忙捧了几把冰冷的土。

沈虾仁站在新起的坟堆前,看着那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包渐渐被细雪覆盖。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拢了拢单薄的破袄,声音低沉,仿佛在对坟里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身后沉默的营地宣告:

“王伯,路还长。这秽气,这邪性,吓不死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力量,穿透呼啸的寒风,“能杀人的,只有刀子,和……人心里的鬼。”

石头站在他身后,小小的身体在风雪中微微发抖,却用力挺直了脊背,看着沈虾仁那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绝而坚定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新起的坟头,小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新坟,也覆盖了营地周围广袤的荒芜。那“瘟气池”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恶臭,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被冻结了,变得淡薄。但营地中心那股无形的、因死亡和恐惧而滋生的“秽气”,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死寂的表面下,无声地涌动着,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永平六年,冬十一月廿三。阴,寒风刺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砸落下来。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和尘土,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流民营地在这酷寒中瑟缩着,窝棚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营地边缘,靠近那片新开垦土地的地方,却反常地聚集了几乎所有人。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人群中央,赵大和李三带着十几个精壮汉子,手持削尖的木棍和柴刀,面色铁青,围成一个半圆。他们对面,是七八个同样面黄肌瘦、却眼神凶狠、带着豁出去神情的流民,为首的是一个叫孙癞子的泼皮,以前在城里做过几天帮闲,眼神里透着市侩的狡黠和亡命徒的凶狠。

地上,散落着几块被砸碎的土坯和散落的粟米。营地边缘一个临时充当粮仓的土坑,边缘有明显的撬挖痕迹!坑口盖着的破席被粗暴地掀开一角,露出了里面金黄的谷物。

孙癞子梗着脖子,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理直气壮,冲着赵大李三吼道:“凭什么!凭什么那姓沈的说多少就多少!王老栓怎么死的?饿死的!冻死的!守着这么多粮,还让咱们一天就吃那几口猫食!他姓沈的想干什么?想把粮食都留给他自己吗?还是想拿咱们的命粮去讨好那些官老爷?!”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也跟着鼓噪起来:

“对!凭什么!”

“开仓!分粮!”

“再这么饿下去,咱们都得死!”

“那瘟气池子就在边上,谁知道这粮是不是也沾了晦气!早分早安心!”

恐慌和猜忌如同被点燃的干草,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一些原本麻木的流民,眼神也开始动摇,看向那粮坑的目光变得复杂,既有恐惧,也带上了一丝被煽动起来的贪婪。石头被两个妇人护在身后,小脸煞白,紧紧攥着怀里那把铜片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赵大额头青筋暴起,手中紧握的柴刀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放你娘的屁!孙癞子!没有沈头儿,你他妈早就烂在路边喂野狗了!还想抢粮?老子劈了你!”他作势就要上前。

李三一把拉住他,眼神却同样冰冷如刀,死死盯着孙癞子:“撬坑?谁给你的狗胆!真当沈头儿的规矩是摆设?”

“规矩?”孙癞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怪笑,带着鱼死网破的疯狂,“规矩就是让咱们守着金山饿死?姓沈的躲哪去了?有种出来!让大家伙评评理!”他故意煽动着人群的情绪,目光扫过那些犹豫不决的脸。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人群外围,靠近窝棚区的方向,传来一个冰冷、平静、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

“谁要评理?”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喧嚣和鼓噪。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沈虾仁缓缓走了过来。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袄,脸色在寒风中显得愈发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青。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刚刚磨好的刀锋,冰冷地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孙癞子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脸上。

他没有看散落的粟米,也没有看被撬开的粮坑。他的脚步很稳,踩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步一步,径直走到孙癞子面前,两人距离不足三尺。寒风卷起他额前散乱的发丝,露出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孙癞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那股鼓噪起来的疯狂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地叫道:“沈……沈虾仁!你来得正好!大家伙都要饿死了!守着粮不分,你是何居心?今天必须……”

他的话戛然而止。

沈虾仁动了。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灰影闪过!

“砰!”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钝响!

孙癞子如同一个被抽飞的破麻袋,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右臂肩胛位置——那里的骨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塌陷了下去!碎裂的骨茬刺破了他单薄的破袄,迅速渗出一片刺目的暗红!

整个过程,快!狠!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废话!冷酷得如同踩死一只蚂蚁!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寒风卷过旷野,发出呜呜的呼啸,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所有人都僵住了,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赵大李三握刀的手僵在半空,鼓噪的流民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取代,护着石头的妇人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呜咽都不敢发出。石头瞪大了眼睛,小嘴微张,呆呆地看着雪地上蜷缩抽搐、如同濒死野狗般的孙癞子,又看向那个站在雪地中央、如同煞神般的瘦削身影。

沈虾仁缓缓收回手。那只刚刚爆发出恐怖力量的手,此刻自然垂落在身侧,指骨处沾着一点孙癞子破袄上的脏污和……细微的血迹。他仿佛只是随手掸了掸灰尘,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冰冷地扫过孙癞子那几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同伙。

“还有谁,”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平静得像在询问天气,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想评理?”

那几个同伙被这目光一扫,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噗通”、“噗通”几声,全都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

“沈头儿饶命!饶命啊!”

“是孙癞子……是他逼我们的!”

“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沈虾仁没有再看他们一眼,目光转向散落在地上的粟米和被撬开的粮坑。

“粮食,”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被恐惧攫住的人耳中,“是命。几百条命的指望。撬粮坑,就是撬所有人的命根子。”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惨白惊恐的脸,那眼神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得人灵魂都在颤抖。

“今天,断他一条膀子。是念在初犯,也念在同是流亡路上生下来的人。”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河炸裂,“再有下次,无论是谁……”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雪地上蜷缩抽搐、已然昏死过去的孙癞子身上,那意思,不言而喻。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无人敢动,无人敢言。只有孙癞子那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在死寂的营地中回荡,如同垂死的哀鸣,提醒着所有人这位年轻首领冷酷无情的另一面。

沈虾仁不再理会众人。他走到被撬开的粮坑边,弯腰,用那只刚刚废掉一条胳膊的手,将散落在雪地上的粟米一粒一粒、极其缓慢地捡拾起来,吹掉上面的雪沫和泥土,重新放回坑中。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专注得仿佛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赵大和李三回过神来,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后怕,立刻指挥人手,将孙癞子像拖死狗一样拖走,又把那几个瘫软的同伙架起来,押到营地角落看管。

石头看着沈虾仁在寒风中一粒粒捡拾粟米的背影,又看了看雪地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小脸依旧煞白,但眼神里那抹强撑的倔强和茫然,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近乎崇拜的恐惧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怀里那把冰冷的铜片钥匙。

沈虾仁将最后几粒粟米放入坑中,仔细地盖好破席,用几块沉重的石头压住边缘。他直起身,掸了掸沾在旧袄上的雪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开荒,”他对着依旧僵立在寒风中的众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继续。”

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营地重新恢复了死寂的劳作,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层,覆盖在每一个人心头。那“瘟气池”的恶臭似乎被这更浓烈的血腥气和冷酷的威压彻底压了下去。沈虾仁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孤绝,也更加深不可测。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带来丰收希望的“头儿”,更是这片残酷荒原上,掌握着生杀予夺、冷酷无情的“王”。

**永平六年,冬十二月十八。大雪封路。**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官道彻底断绝。流民营地被一片死寂的纯白包裹,窝棚几乎被雪掩埋,只剩下一个个低矮的鼓包。寒风如同鬼哭,在旷野上肆虐。

营地中央最大的窝棚里(勉强能容纳十几人),却透着一丝与酷寒抗争的微弱暖意。一个用泥巴和石块垒砌的简易火塘里,几根捡来的湿柴艰难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释放出呛人的烟雾和微弱的热量。几十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挤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勉强取暖。空气里弥漫着汗馊、烟火和绝望的气息。

角落里,沈虾仁盘膝而坐,背对着人群,面朝着火塘微弱的光亮。他身前的地上,铺着一张用木炭在破麻布上画出的、极其简陋的草图。线条扭曲,比例失调,却依稀能辨认出弩臂、弩机、扳机的轮廓,旁边还标注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代表尺寸和角度的符号。

他的手指,沾着冰冷的炭灰,在麻布粗糙的表面上缓缓移动、描摹,时而停顿,眉头紧锁,陷入长久的沉思。那根报废的、带着裂纹的弩臂就放在他手边,像一个无声的警示。火光在他专注而冷峻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和紧抿的嘴唇。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严寒、饥饿和绝望隔绝开来。

赵大裹着一件破旧的羊皮(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凑近火塘烤着冻僵的手,眼神敬畏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李三说:“看见没?沈头儿又在琢磨那‘大杀器’了……那眼神,比外头的风雪还冷。”

李三打了个寒噤,往火塘边又挤了挤,声音压得更低:“废了孙癞子那天……你是没看见……太快了……跟鬼影子似的……我就觉得,沈头儿……不像人。”他咽了口唾沫,带着一丝恐惧,“像……像地府里爬出来的煞神。”

两人的低语被呼啸的风声掩盖。窝棚里,只有柴火的噼啪声,流民们压抑的咳嗽声,和角落里那几乎微不可闻的、炭灰摩擦麻布的沙沙声。

石头蜷缩在离沈虾仁不远的地方,小脸被火烤得通红,怀里依旧紧紧揣着那把铜片钥匙。他偷偷看着沈虾仁在火光下专注描画的侧影,又想起雪地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和孙癞子凄厉的哀嚎,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一种混杂着敬畏、依赖和某种懵懂认知的奇异感觉,也在心底悄然滋生。

沈头儿画的那东西……能杀人。杀比孙癞子厉害得多的人。石头模模糊糊地想着。只有这样,才能守住粮,才能活命。这个念头,像一颗被冰雪包裹的种子,沉甸甸地埋进了他幼小的心灵。

沈虾仁的手指在麻布上某个代表弩机悬刀的节点处重重一点,留下一个漆黑的印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窝棚厚重的草帘和外面无尽的雪幕,投向了某个未知的方向。那眼神深处,冰封的理智下,是无声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烈焰。

风雪在窝棚外咆哮,试图吞噬这片微不足道的火光。窝棚内,那炭笔描绘杀器的沙沙声,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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