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前半生 第9章

作者:裕农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7-08 19: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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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柜最后一格合上,发出沉闷而踏实的轻响。那扇新糊了绵纸的格门里,当归、黄芪、党参……各自敛着沉郁的草木气息,悄然归位。我直起酸麻的腰,目光扫过这间被岳父一家三口折腾了三天才勉强有了模样的诊室。窗明几净,药柜和书桌,也被妻子擦拭得乌木生光,端端正正悬在诊案后的墙壁上,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审视着眼前过分清冷的空气。

案头,红岩乡那本厚厚的出诊手记摊开着,墨痕犹新。师傅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温故而知新,小子。”这三天,空荡荡的门外无人叩响,我便埋头于那些字里行间,仿佛在热炭上重新烘烤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寻求一丝暖意。纸上风霜,炉上药香,却暖不了这初来乍到、四顾茫然的冷清。

第四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我依着旧例,郑重地推开了诊所那扇崭新的、略显单薄的木门。吱呀一声,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门外的巷子空空荡荡,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在青石板上跳跃,斜斜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岳父背着手,在门口踱了几个来回,那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花白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几次抬眼望过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重量,沉沉地落在我心头。

晌午的阳光晒得门板发烫,依旧无人问津。翠英端了碗茶水放在我手边,指尖冰凉。她没说话,只是担忧地望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我端起碗,茶水在舌间滚过,却品不出丝毫滋味。

岳父猛地顿住脚步,像下了极大的决心,粗糙的大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不成!这么干耗着,菩萨也得饿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硬气,“我去转转!”他丢下这句,转身便扎进了门外那片白晃晃、静得令人发慌的阳光里。

整整一个下午,他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在村巷里穿梭。起初是挨家挨户地拍门,声音洪亮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老哥,我女婿,新开张的谭医生,医术是顶好的,就在我家里……”回应他的,大多是门后迟疑的沉默,或几声客气的推托。后来,他干脆站在村中央那棵老槐树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向树下闲坐的寥寥几人,也向整个寂静的村庄喊话:

“红岩乡!你们晓得不?那地方远着呢!翻山过岭!”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把那无形的距离扯到眼前,“那天来帮我女婿搬家的那些汉子,全是他在红岩乡治好的病人!都是自个儿赶来的!水都没喝上一口,搬完东西,抹把汗就走了!这就是我女婿!”他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砸在青石板上,嗡嗡作响,“信不信,由你们!”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沁出亮晶晶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或许是那“红岩乡”的遥远勾起了好奇,又或许是老人那近乎赌咒般的“信不信由你们”里透出的孤注一掷撬开了一丝缝隙。第二天清晨,当露水还挂在门外的青草叶上,一个身影,迟疑地、试探性地,投在了诊所敞开的门槛前。

来人是个老汉,看着六十出头,却似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他挪进来,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一步都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他坐下时,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无意识地按在小腹上。

“医生……”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尿……尿不出来啊……憋得慌……小肚子疼,像坠着冰坨子……夜里更糟,一趟趟跑,腿脚都软了……”

我示意他伸手,三指搭上他枯瘦的手腕。脉象沉伏,细若游丝,似被深埋于冻土之下。再看舌苔,一片黯淡的苍白,全无血色。一股阴寒之气,几乎透体而出。这是肾阳衰微,气化无力,水道闭塞的“癃闭”之象——恰是如今所谓的前列腺肥大顽疾。

“老伯,莫急。”我提笔蘸墨,墨汁在粗糙的纸笺上晕开,“肾气虚寒,水道不畅。吃几剂药,温阳化气,利水通窍,慢慢会好的。”笔锋流转,熟地、山药、山萸肉……泽泻、丹皮、茯苓……滑石利窍,附子壮阳。一方七剂,一日三次。

妻子手脚麻利地按方抓药。纸包在柜台上堆叠起来,散发出浓郁而复杂的草木气息。她抬眼仔细辨认着老汉的脸,眉眼忽地舒展开:“呀,是村西头的三叔公吧?您家二小子是不是前年娶了李家沟的闺女?”老汉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连连点头。翠英脸上浮起熟稔的笑容,一边熟练地捆扎药包,一边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家常。诊室里原本凝固的、带着病痛气息的沉默,被这温软的乡音悄然融化。老汉紧绷的肩背似乎也放松了些,偶尔应和一两句,脸上的痛苦纹路被那短暂的熟络熨平了几分。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爬过窗棂,将空气里的药尘照得纤毫毕现。一个年轻的身影几乎是贴着门框挤了进来,带着一股夏日汗水的蒸腾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味。

“谭……谭医生……”声音有点怯,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陈友军,村里人都叫他友军。他半边身子藏在门后,只探出个头,黝黑的脸上满是窘迫。他磨蹭着,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挪到诊案前,飞快地脱下那双沾满泥污、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解放鞋。顿时,一股更为浓烈的、混合着腐败和酸馊的气味在小小的诊室里弥漫开来。

他赤着脚站在地上,脚趾头难堪地蜷缩着。足背、脚趾红肿得发亮,皮肤被黄水浸泡得发白、溃烂,边缘翻卷,脓液混着渗出的组织液,粘连在破溃的皮肉之间,惨不忍睹。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去。

“烂脚丫,痒得钻心,又疼……”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头埋得更深了。足癣,且已严重感染化脓。

“坐下,抬脚。”我起身查看,那溃烂处触目惊心,脓血交织。先得祛湿解毒,收敛止痒。“先用汤药外洗,拔毒燥湿。”我口述,翠英飞快记下:苦参、蒲公英、黄柏、蛇床子、地肤子、白芷、枯矾……“再配个外敷的丹矾散,捻匀了擦上。痒得厉害,枯矾多加些;淌水多,就多用点广丹。”枯矾燥湿止痒,广丹拔毒收敛——师傅当年手把手教我辨识药性、炮制药材的景象,随着药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友军捧着配好的药粉和草药包,千恩万谢,几乎是踮着那对烂脚,一步一挪地蹭出了门。

第二天,诊所的门刚开不久,一个身影就带着风冲了进来,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

“谭医生!神了!真神了!”友军的声音洪亮,全没了昨日的怯懦。他径直冲到诊案前,迫不及待地脱下鞋子,将那双脚高高抬起,几乎要伸到我眼前。红肿如发酵面团的脚背明显消退下去,紧绷发亮的皮肤松弛了,虽然溃烂处仍有结痂和暗红,但那些肆意横流的脓水奇迹般地收住了,伤口看着干爽了许多。他兴奋地指着:“您看!不怎么肿了!痒?嘿,昨天夜里就挠了几下,舒坦多了!”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浑身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药不能停,继续洗,继续擦。”我也笑了,这见效之快,也在意料之中,“顶多再两三天,保管你活蹦乱跳。”

“好嘞!谢谢谭医生!”他响亮地应着,麻利地套上鞋,一阵风似的又卷了出去。那轻快的脚步声在巷子里远去,隔了老远,还能听到他逢人便讲的兴奋大嗓门:“……隔壁谭医生!真有两下子!我那烂脚,一天!就一天!……”

第七日,清晨的阳光格外清澈。那位肾气虚寒的老汉再次踏进了诊所门槛。他走路的姿态明显不同了,腰杆挺直了些,脚步虽仍缓,却不再有那种被痛苦拖拽的沉重感。

“医生!”他声音洪亮了不少,主动伸出手腕。三指搭上,脉象虽仍偏沉,却不再细弱如游丝,指下能感到一丝微弱的搏动,如同冰封的溪流下悄然涌动的春水。他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痛快多了!晚上能睡个囫囵觉了!小肚子也不那么冰着疼了!”

我点点头,重新提笔:“方子有效,效不更方。再吃七剂,巩固一下。”妻子在旁熟练地抓药、捆扎。

老汉接过沉甸甸的药包,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那捆扎的麻绳,仿佛抓着的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枯瘦的手突然伸过来,越过诊案,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那手劲出乎意料地大,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厚茧和温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谭医生,”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有感激,有庆幸,更有一种熬过长夜终见曙光的巨大释然,“这泡尿……憋了我一年零三个月啊!像块大石头,日日夜夜压在肚肠里,磨得人没了人样……”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就等着……就等着你这几副药啊!”最后几个字,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沉甸甸地落在我手上,也落在这间终于开始有了生气的诊室里。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药柜格子的阴影长长地投在地上。门口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悄然多了几道模糊的、犹疑的、朝向这边的脚印痕迹,浅浅地印在晨露未干的微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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