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也鹿村的山雾里无声流转,不知不觉,竟已半年。村子像一只倦鸟,敛翅歇在半山腰,三四百口人守着几缕薄田。路是山石磨出来的,消息传递全靠扯开嗓子吼过山坳。我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岳父分来的二亩薄田,也守着一个外乡人带来的听诊器。村里小病小痛不多,听诊器多数时候沉默着,锄头倒成了更贴心的伙计。幸而岳父岳母就在近旁,替我们照看稚儿,分担些农事,这山居的日子才不至于被压弯了腰。
那天薄暮,我正弯腰对付田里那些顽固的杂草,汗水沿着脊梁沟往下淌。山道拐弯处,一点藏青突兀地撞进视野。是个道士,道袍洗得褪了色,却像一块从旧时光里裁出的布,在这山野间格格不入。他倚着路边一株歪脖子老松,慢悠悠地朝我招手,另一只手捏着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歇歇脚,抽一袋?”
锄头被随手撂在湿泥里,我走到他对面坐下。山风在耳边低语,两人间只有沉默弥漫。半晌,他忽然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那烟笔直地撞进渐浓的暮色里,声音沉得像从地底渗出来:“端国家饭碗的命格,怎会屈在这泥地里刨食?看你这面相……不该啊。”
心头那点被看穿的异样感,倒让我笑了出来:“哦?那烦请老道长指点迷津,这国家饭,我该去哪儿端?”
他眯起眼,沟壑纵横的脸在烟雾后显得飘忽:“贫道四海为家,食百家饭。今日撞见,是缘。”铜烟锅在粗糙的指间转了个圈,“生辰八字予我,送你一卦。”
鬼神之说,我一向只当山风过耳。但此刻山岚四合,倦意缠身,权当解乏,便随口报给了他。他枯坐良久,指节在膝头掐算,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算珠。终于,眼皮一掀,那浑浊的眼珠定定锁住我:“悬壶济世的命。今年紫薇正耀,本是坦途。可惜……”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像贴着耳根刮过的冷风,“你屋里那位,眼下正是挑着满坛子过窄门的光景——坛子,总要破一个的。千万当心!”
我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妻子腹中正悄悄孕育着新生命,这事除却家中至亲,绝无外人知晓!冷汗霎时爬满后背。我胡乱道了谢,抓起锄头,几乎是跌撞着冲下山路。
推开家门,妻子正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缝补小儿的衣衫,隆起的腹部温柔地投下一片圆润的暗影。我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丝浊气惊扰了她,只敢屏着气,小心翼翼接过她手里的活计。
道士那句阴冷的预言,像深秋粘在鞋底的湿冷泥泞,甩脱不得。日子在提心吊胆中捱过,转眼入了冬,妻子临盆之期已近在月内。腊月初一,寒气砭骨,对面莲花村来了两个人,风尘仆仆,脸上刻着焦灼,是来请急诊的。眼看妻子身子沉重如山,家中稚儿尚需看顾,我百般不愿挪步。可来人言辞恳切得几乎要跪下,那份沉甸甸的“诚心”压得我无法喘息。临出门前,我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妻子,琐碎得近乎啰嗦,仿佛要把未来几日的担忧都预支干净。
午后,邻村的汉子因风寒来讨药。妻子按我的叮嘱,仔细包好药片,不厌其烦地交代:“三顿,一顿两片,切莫贪多!”那汉子连连点头。谁曾想,他归家求愈心切,竟将一日的份量囫囵吞下。黄昏未至,人便无声无息地凉在了自家炕上。
岳父岳母候在院门边,脸色比地上新落的寒霜还白。噩耗入耳,我脑中嗡地一响,顾不得细问,先冲进里屋。妻子蜷在炕角,脸色惨白如纸,指尖死死抠着被面,身体筛糠般抖着,连呜咽都发不出声。我一把将她冰凉的手裹进掌心,用力搓着,又紧紧捂住她高隆的腹部,试图把一点微薄的暖意和生气渡进去:“别怕,有我!天塌下来,我顶着!”她空洞的眼神终于慢慢聚起一丝微弱的光,颤抖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一点点软下来。
安顿好妻子,我踩着满地碎琼乱玉般的月光赶往邻村。山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又冷又疼。死者家属出乎意料地克制,只红着眼圈反复念叨:“等谭医生回来做主。”我连夜请岳父去村委会拍了电报。后半夜,县卫生局和乡卫生院的领导裹着寒气进了村。几番交涉,最终,三百块钱的赔偿,为这场无妄之灾画上了句点。
回程时,天已蒙蒙透出青灰色。推开家门,妻子竟支撑着坐起,靠在炕头,眼神虽疲惫,却不再涣散。她虚弱地朝我伸出手,指尖微微回暖。我心头那块巨石,总算轰然落地。
安顿她睡下,我独自坐在灶膛前。炉膛里残存的火炭明明灭灭,映着脸上变幻的光影。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情绪悄然浮起——那道士冰冷如铁的声音,竟在这死寂的雪夜应验了。坛子,果然碎了一只。然而妻子安然无恙,腹中骨肉无恙,压垮脊梁的赔偿也勉强应付了过去。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像灶膛里最后一点微温,违心却又真实地,从心底最深处钻了出来。这念头刚冒头,立刻被更深的寒意覆盖:那道士穿透迷雾的眼,究竟还看到了什么?那“窄门”之后,是否还有更幽暗的关隘等着我们?窗外,腊月的山风撞在窗棂上,呜呜作响,仿佛一声悠长、不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