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乡的青石板路,在清晨薄雾里泛着湿漉漉的光。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炊烟和远处山林的气息。这地方,我随父亲来过几次,算不得熟悉,却也并非全然陌生。如今再来,肩上却担了沉甸甸的责任——师傅替我在这乡场正中央,乡公所斑驳灰墙的旁边,盘下了一间铺面。红岩乡缺医少药久矣,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师傅说,这便是悬壶济世之地。
开业的鞭炮碎红还未扫尽,左邻右舍、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便已闻讯围了过来。小小的诊所顿时热闹起来,带着好奇、期盼,还有久病难医的愁苦。师傅端坐在诊桌后,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沉静如古井。我侍立一旁,心跳得有些快,既兴奋又忐忑。师傅坐镇,是给我压阵,也是让我这初出茅庐的徒弟,遇着疑难能随时请教。媳妇儿在诊所后头临时搭起的伙房里忙活,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和饭菜的香气,是这新生活踏实温暖的背景音。
日头渐高,赶集的人声鼎沸。快近晌午时,人群里挤进一位老者,由人搀扶着,步履蹒跚。他面色晦暗,眉头因痛苦而紧锁。听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红岩乡没大夫,他这腿脚又不灵便,病就一拖再拖,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老者费力地坐下,卷起裤管。双下肢赫然呈现在眼前:皮肤红肿透亮,色泽是那种不祥的鲜红,如煮熟的虾蟹,边界清晰得刺眼。肿胀的皮肤中央,竟渗出少许粘稠的黄色分泌物。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触,老者立刻痛得倒抽凉气,那患处摸上去滚烫如火炭。“夜里头,疼得更厉害,钻心啊……”老者嘶哑地补充道。
师傅示意我上前细看。舌苔厚腻,覆盖着一层焦黄;指下脉象,弦紧而滑数,像绷紧的琴弦在湍急的溪流上跳动。“湿热下注,血蕴毒邪。”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他转向我,“此乃‘丹毒’之急症。当务之急,凉血解毒,清利湿热。你拟方。”
我心领神会,提笔蘸墨,脑中飞快闪过所学:**茅苍术**燥湿健脾,**粉丹皮、赤芍、紫草**凉血散瘀,**紫花地丁、蒲公英、金银花、败酱草**清热解毒,**盐知母、盐黄柏**清下焦湿热,**土茯苓、苡仁、赤小豆、猪茯苓、木通**利水渗湿,**浮萍**宣透,**生槟榔**行气,**花粉**生津以防利湿伤阴,**生甘草**调和诸药……笔走龙蛇,一张内服方很快成形:一日一剂,三煎分服,七日为期。我恭敬地将方子呈给师傅。
师傅接过,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味药名,微微颔首,随即却另铺开一张纸,提笔又开一方。这第二张方子,药味比第一张略少了几味。他写罢,将两张方子一并交还给我,嘱咐道:“按此抓药。这张,”他点了点第二张方,“内服同前。另外,再备些上好葱白,捣至极烂,与蜂蜜调和,外敷患处。”
我依言称药、包药,仔细交代了用法。老者千恩万谢,揣着药包,在搀扶下蹒跚离去。
待诊所暂时清静下来,师傅才低声对我点破:“方才你所拟之方,治内固本,药症相符,已得其要。然此丹毒,热毒炽盛于肌表,非内外合治不能速效。我所减之药,非其无效,乃为外敷腾出药力专攻其表。葱白辛散通阳,蜂蜜润燥解毒,捣烂敷之,能引毒外透,消肿止痛。记住,病有内外,治有标本,不可偏废。”
师傅话音方落,后院便传来媳妇儿的呼唤:“吃饭了!”简单的饭菜摆上小桌,师徒二人匆匆用过。师傅年事已高,照例要午憩片刻。我留在前堂整理药柜,擦拭柜台,听着后屋妻子收拾碗筷的轻响,心中咀嚼着师傅方才的点拨,对“内外合治”的道理又明晰了几分。
午后,阳光慵懒地斜照进店堂。师傅精神矍铄地起身,径直走向药柜最里层几个贴着“剧毒”红签的抽屉。“外科之要,首重止痛清创。今日教你配一味外用麻药。”他神色肃然,取出几味药:生川乌、生草乌——大辛大热,剧毒,擅祛风除湿、温经止痛;生天南星、生半夏——燥湿化痰、消肿散结,亦具毒性;荜拨、细辛、胡椒——辛香走窜,温通止痛;蟾酥——以毒攻毒,消肿止痛之力尤强。师傅一一拈起,分量拿捏得极准。“此数味,皆峻烈之品,外用取其猛,然务必慎之又慎!”
他指导我将这些生猛的药材细细碾碎成粗末,倒入一个阔口瓷坛中,再缓缓注入浓度极高的烈酒(约25%-55%的酒精)。“密封浸泡,置于阴凉避光处,七日之后方可启封。用时以棉签蘸取药酒,涂擦患处周围,切不可入创口,亦不可过量。”坛口封泥压实,一股辛辣凛冽、令人微微眩晕的奇特气味仍隐隐透出。师傅的目光带着期许:“外科之术,手要稳,心要明。接下来几日,为师再与你细讲刀圭之术与器械运用。”
我望着那坛静静酝酿的药酒,又看看师傅沟壑纵横却异常清明的脸,红岩乡燥热的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股清苦而厚重的药香,那是医术传承的味道,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