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前半生 第6章

作者:裕农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7-01 12:5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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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角那两口药柜终于彻底完工了。刨光的木板散发着清漆和木头本身的微涩香气,新打的铜锁扣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站在柜子前,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冷的表面,本该是欣喜若狂的时刻,心腔里却像被塞满了浸透苦水的棉絮,沉重得几乎无法跳动。药香仿佛已在鼻尖萦绕,可父亲那冰冷算计的眼神,老三老四驾着拖拉机的得意,像驱不散的阴霾笼罩其上。这里,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子,这个家,已成了我梦想的断头台。一丝微弱的、不甘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里挣扎了一下——不能在这里开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最后一丝残存的、对家的眷恋也被碾得粉碎。我猛地转身冲进里屋,胡乱卷起几件衣服,又看了一眼那崭新的药柜——它是我仅存的、尚未被彻底毁灭的念想。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直冲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我咬紧牙关,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家门,朝着师傅村子的方向一路狂奔。泪水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又在脸上纵横交错。

“师傅!”推开师傅家那扇熟悉的院门,我几乎是扑了进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绝望,在看到师傅那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庞时,轰然决堤。语无伦次地,我将父亲如何食言,如何逼迫,如何为了弟弟的拖拉机榨干了我最后一点尊严,以及那崭新的药柜和无处安放的诊所,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师傅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仿佛在那一刻更深了,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他握着旱烟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节处泛着青筋。那根用了多年、光滑油亮的烟杆,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烟仿佛吸进了肺腑最深处,再缓缓吐出浓重的烟雾。他抬起眼,那目光依旧是我熟悉的沉稳,却像压着千钧雷霆,沉声道:“莫慌。天塌不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想法子。”

说罢,他利落地披上外褂,甚至没再看我一眼,便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院门,背影很快消失在村路的尽头。他走得那样急,带起一阵风,卷起了地上的几片落叶。

我像一截枯木,在师傅空荡荡的屋里守了两天两夜。炉火熄了又生,生又熄,饭菜冷了又热,热又冷。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焦灼和茫然在心头反复煎熬。直到第三天傍晚,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师傅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回来了,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收拾一下,”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红岩乡。”

红岩乡?我愣住了。那是个比我们村略大些的邻乡,隔着二十几里山路。

“门市房,我给你寻摸了一间。”师傅径直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虽不大,位置还行。你先回去,找人把那两口药柜拾掇好,运过去。弄妥了,再回我这儿来一趟。”

他的话像一道劈开阴云的光。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回村里,也顾不上父亲和兄弟们的目光,雇了人,小心翼翼地将那崭新的、寄托着我全部希望的药柜抬上牛车。车轮碾过村口的黄土路,也碾过了我二十年来熟悉的一切。当牛车驶出村口,我终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生养我的村庄在暮色里渐渐模糊成一个灰暗的剪影。

再次回到师傅家时,他早已准备好了。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麻袋、纸包和木匣子。师傅指着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药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这些,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家底。你带走一半。”

“师傅!这不行!”我失声叫道,眼眶瞬间又热了。这些都是师傅的心血,是他行医数十年的根基!

“莫废话!”师傅摆摆手,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空柜子顶什么用?没药,你拿什么给人看病?拿着!填满它!”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抗拒的份量。接下来的两天,我和新婚不久、一直默默支持我的妻子,加上师傅,三个人埋头在这些药材堆里。按照药柜的格口,师傅亲自指点着,将那些散发着各自独特气息的根、茎、叶、花、果、矿物分门别类,仔细称量、分包。当归的浓郁、甘草的甘甜、黄连的刺苦、薄荷的清凉……无数种气味交织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甸甸的厚重芬芳。这药香,像一道无形的堤坝,暂时阻挡了外界汹涌的寒意。

启程那日,天色微熹。一辆更大的牛车停在院外,上面垒着那两口装满药材、散发着浓郁苦香的药柜,还有我们微薄的家当。师傅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锁好,将钥匙仔细揣进怀里。他走到车边,拍了拍那坚实的药柜,又看看我和妻子,目光沉沉:“走吧。头三脚难踢,我跟你们一道过去,看着你把那门诊的牌子挂起来,心里才踏实。”

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吱呀前行,碾过碎石,摇晃着药柜里那些珍贵的草木生灵。妻子挨着我坐在车沿,师傅则沉默地跟在车旁走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晨风里微微摆动。我回头望去,师傅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连同我那充满不甘与苦涩的故乡,都在蜿蜒的山路尽头,一点点缩小、模糊,最终被山峦的曲线温柔又无情地吞没。

前方是陌生的红岩乡,一个需要我独自用银针和草药去叩开的未来。牛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着前行,每一次摇晃,都让药柜深处那些根根茎茎、叶叶花花簌簌作响,散发出愈加浓烈而复杂的苦香。这沉甸甸的苦香弥漫在晨风里,缠绕着牛车,也缠绕着我们三个同行的人。它压住了车轮碾过碎石扬起的尘土,也奇异地,压住了我心头那长久以来因飘零无依而生出的、细微却无休止的颤栗。

师傅沉默地跟在车旁,青布长衫的下摆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摆动。我最后一次回头。生养我的村庄,师傅守护了半生的院落,还有父亲那最终劈向梦想的冰冷斧影……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在山峦温柔而残酷的曲线背后,彻底隐没不见。

前方,是陌生的红岩乡,一个需要我独自用银针和草药去叩开、去扎根的地方。牛车转过一个山坳,一片依着缓坡而建的灰瓦房顶跳入眼帘,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朦胧的光。不知是告别,还是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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