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阪之野,舜都。
时值孟秋,天高云阔。汾水之滨,一座九层黄土垒就、高逾百丈的圆形祭坛巍然矗立,这便是名震上古的“禅让台”。坛分九阶,象征九天;阶面宽阔,以五色神土铺就,对应五行;坛顶平坦如砥,中央矗立着一尊古朴厚重的青铜大鼎,鼎身铭刻日月星辰、山川鸟兽之纹,正是帝尧时代所铸、象征华夏共主权柄的传国重器——帝鼎。
今日,这沉寂多年的帝鼎,竟隐隐发出低沉的嗡鸣。鼎身之上,那些古老的纹饰在秋阳的照耀下,流淌着内敛而厚重的玄光,仿佛沉睡了万载的巨龙,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缓缓唤醒。
祭坛之下,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潮。来自九州万国的诸侯方伯、部落酋长、功勋部众,皆身着最隆重的礼服,神情肃穆,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期待,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鸟兽也噤声蛰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祭坛之巅,那两道即将决定天下归属的身影之上。
帝舜立于帝鼎之侧。
他身披玄色麻葛祭袍,袍上以金线绣着翱翔的玄鸟图腾,头戴象征日月光华的玉冠。这位以孝德闻名、历经尧舜两代的老君王,须发已白如霜雪,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忧患的痕迹。然而,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眸深处,是阅尽沧桑后的睿智与洞察世情的明澈。他手中捧着一枚形制古朴、通体温润的玄色玉圭——正是当年帝尧传位于他时,所授的“帝圭”,承载着沟通天地、昭示天命的神圣权柄。
他的目光,越过坛下万头攒动的人群,投向身侧稍后半步、同样身着玄色祭袍的禹王。
禹王微微垂首,以示恭敬。他身姿挺拔如松,古铜色的面容在秋阳下如同冷硬的岩石,刻着治水十三载的风霜与磨砺。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如同幽潭,沉静无波,让人难以窥探其内心所想。唯有他紧握在身侧、指节微微发白的手,透露出他此刻心绪的激荡。他腰间,悬挂着那柄得自洛水神龟、承载了河洛玄机的青玉古圭——洛书圭,此刻正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碧蓝光晕,与帝鼎的嗡鸣隐隐呼应。
“吉时已至——!”担任大司礼的皋陶,苍老而洪亮的声音穿透寂静,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四野。
呜——!呜——!呜——!
九支巨大的、以夔牛皮蒙制的号角,被九名赤膊力士同时吹响!苍凉、雄浑、仿佛自洪荒深处传来的号角声,如同滚滚雷霆,撕裂长空,震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咚!咚!咚!咚!
紧接着,九面同样以夔牛皮鞣制、绘着狰狞兽首的巨大战鼓,在九名巫祝的奋力擂动下,发出沉重如大地心跳般的轰鸣!鼓点由缓至急,如同奔涌的江河,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磅礴节奏!
号角与战鼓交织,奏响了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禅让大典的序章!
“祭——天——!告——地——!”皋陶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穿透灵魂的穿透力。
帝舜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一步,将手中那枚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帝圭,高高举起,对着浩瀚苍穹,深深一揖。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闭上双眼,心神沉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对万民苍生的慈悯、以及对身后继承者的期许与托付的磅礴意念,自他心间升起,融入帝圭,再经由帝圭,化作一道无声的、却足以沟通天地的祈愿,直上九霄!
随着帝舜的意念升腾,那尊沉寂的帝鼎,嗡鸣之声骤然加剧!鼎身之上,日月星辰的纹饰仿佛活了过来,流转生辉!一股肉眼可见的、土黄色的、厚重如大地脊梁般的磅礴气运,自鼎口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几乎在同一时刻!
嗡——!!!
禹王腰间的洛书圭,仿佛受到了帝鼎气运的强烈牵引,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蓝光!光芒并非直射,而是化作无数道细密的、流淌着玄奥符文的蓝色光流,如同活物般,瞬间蔓延至整个圭体表面!圭尖之上,一道凝练纯粹、蕴含着无尽生机与净化之力的湛蓝光柱,轰然爆发!光柱直冲九霄,与帝鼎喷薄而出的土黄气运光柱,在百丈高空轰然交汇!
轰——!!!
无法想象的景象发生了!
青蓝与玄黄两股磅礴气运在天空交汇之处,猛地向内收缩、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一点无法直视的、仿佛蕴含了宇宙本源的白光骤然亮起!随即,白光猛地扩散!
一张巨大无比、清晰无比、由无数星辰光点与玄奥符文交织而成的——河图洛书虚影!在青黄光芒的交汇处,缓缓展开!图卷之上,九州山川脉络、江河湖海走向、地脉气机流转、乃至万民聚居之所,无不清晰标注!它缓缓旋转着,散发出统御山河、梳理地脉的无上伟力!
“河图洛书!天授神图再现!”坛下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与狂热呐喊!这象征着天命所归、圣王治世的神图,竟在禅让大典上重现人间!
河图洛书虚影出现的刹那!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遥远的中原腹地,那九座刚刚铸成、镇压在九州地脉节点的青铜巨鼎,仿佛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召唤,同时发出了低沉而威严的嗡鸣!鼎身之上铭刻的山川鸟兽纹饰瞬间亮起,各自射出一道凝练的玄黄光柱,冲天而起!九道光柱并非杂乱,而是跨越了无尽空间,精准地投射到天空那巨大的河图洛书虚影之上,与图中标注的九州节点完美重合!
九鼎之光,与河图洛书虚影相连!如同为这张天道神图注入了大地的厚重与生机!图卷瞬间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清晰!散发出的统御伟力,笼罩了整个华夏大地!
天图地鼎,交相辉映!天命地脉,完美交融!煌煌天威,昭昭可鉴!
帝舜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天空中那幅定鼎乾坤的神图,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转过身,面向禹王,双手郑重地捧起那枚光芒流转的帝圭。
“禹!”帝舜的声音苍老而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托付,“朕在位三十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承帝尧之德,赖万民之力,天下稍安。然朕老矣,精力日衰,难荷社稷之重。观尔治水十三年,胼手胝足,栉风沐雨,平水土,定九州,功在千秋,德被万世!天降祥瑞,河洛献图,九鼎共鸣,此乃天命所归!今,朕以帝尧所授之圭,告于皇天后土,传位于尔!望尔克承大统,敬天爱民,永保华夏安宁!”
话音落下,帝舜将手中那枚承载着无上权柄与责任的帝圭,缓缓递向禹王。
万籁俱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禹王身上。诸侯们神情各异,有敬畏,有期盼,有隐忧,有嫉妒。伯益站在诸侯前列,这位曾辅佐禹王治水、德才兼备的贤臣,此刻脸色微微发白,紧握的拳头藏在宽大的袖袍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与不甘,但很快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禹王的目光,从帝舜手中那枚光芒流转的帝圭,缓缓移向坛下那黑压压的人群,望向那广袤无垠的九州山河。他看到了洪水退去后新生的田野,看到了重建家园的黎民,也看到了那些因水患离散、依旧挣扎在困苦中的流民,看到了诸侯方伯眼中闪烁的野心与算计。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在他的肩头。这帝圭,非是权柄,而是枷锁!是责任!是万民生死的重担!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天地间的气息都纳入胸中。脑海中,闪过治水途中的一幕幕:劈山导洪的艰辛,三过家门的愧疚,诛杀相柳的惨烈,万国朝禹的荣光……最终,定格在崆峒山巅,那位麻衣仙长垂钓云海的超然身影,以及那句如同晨钟暮鼓的箴言:“治世之道,当法自然,顺民心,以无为之心,行有为之事!”
“无为之心……行有为之事……”禹王在心中默念,眼中最后一丝迷茫与挣扎,如同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不再犹豫,伸出双手,以最庄重的姿态,接过了帝舜递来的帝圭!
就在他指尖触及帝圭的瞬间!
轰——!!!
天空中的河图洛书虚影与九鼎玄光猛地一震!一道比之前更加粗壮、更加凝练、内蕴着青、黄、白、赤、黑五色神光的巨大光柱,自图鼎交汇处轰然垂落!如同天罚之矛,又似接引神光,精准无比地笼罩在禹王身上!
嗡——!!!
禹王浑身剧震!手中的帝圭与腰间的洛书圭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一股浩瀚无匹、仿佛源自天地初开的磅礴伟力,混合着九州山河的地脉之气、万民黎庶的信仰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他体内原本沉寂的道力,在这股伟力的冲刷下疯狂运转、升华!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与脚下大地、与头顶苍穹紧密相连的磅礴力量感,在他体内油然而生!仿佛在这一刻,他真正成为了这片山河的主宰,万民的共主!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光柱的源头——那高悬于天际的、缓缓旋转的河图洛书与九鼎虚影!在那图卷的核心,在流转的星辰与符文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九州山川的脉络,看到了江河湖海的归流,看到了万民休养生息的未来图景!更看到了一道……由万民气运与天地意志共同凝聚的、通往至高权柄的——天命之路!
“天命……归矣……”禹王喃喃自语,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力量与那冥冥中的沉重责任,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他缓缓握紧了手中光芒内敛却更显温润厚重的帝圭。
“自今日起!朕,姒文命,承帝舜之命,顺天地之意,即天子位!立国号——夏!”禹王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磅礴伟力的加持下,响彻云霄,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仿佛穿透了空间,回荡在九州山河之间!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死寂后,祭坛之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无数人热泪盈眶,对着那沐浴在神光中的新王,对着天空中那幅定鼎乾坤的神图,对着那九道沟通天地的鼎光,虔诚地匍匐下去!声浪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震动四野!
帝舜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沐浴在神光中、气度威严更胜往昔的禹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慰的笑容。他缓缓后退一步,对着禹王,这位他亲手选定的继承人,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臣子之礼。
“臣舜,拜见夏后!”
这一拜,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坛下诸侯方伯,无论心中作何感想,此刻皆在煌煌天威与万民拥戴之下,纷纷躬身,齐声高呼:
“臣等拜见夏后!吾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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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让大典的喧嚣与荣光渐渐散去。
蒲阪郊外,一处僻静的河谷。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一片金红。帝舜已褪去华贵的冕服,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麻布衣衫,正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巨石上垂钓。他身边只跟着几名忠心耿耿的老仆。
鱼竿轻颤,舜帝手腕微抖,一尾银鳞闪烁的肥鱼被提出水面。老仆连忙上前取下,放入一旁的鱼篓。
“陛下……不,老主人,”老仆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口,“您……真的放心了吗?”
舜帝将鱼钩重新抛入水中,目光平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有何不放心?禹承天命,德配其位。九鼎共鸣,河洛重现,此乃天意昭昭。他能导百川归海,定九州山河,这份魄力与能力,远胜于我。这天下,交给他,比留在我这垂暮之人手中要好。”
“可是……”老仆欲言又止,“伯益大人他……今日在坛下,神色似乎……”
舜帝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悠远。“伯益是贤才,辅佐禹治水,功不可没。然……天命所归,非人力可强求。禹有定鼎乾坤之能,有慑服万邦之威,更有……承袭天命之器。”他指的是那柄与禹王气运相连的洛书圭。“伯益……或许心有不甘,但他识大体,知进退。只要禹能善用其才,以仁德治国,伯益当为肱骨,而非祸患。”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我所忧者,非是伯益,而是……人心。禹以无上神威定鼎,诸侯慑服于一时。然家天下之路已开,后世子孙,若无禹之德能,却坐拥其威权……祸乱之根,或许已在此刻埋下。”
老仆默然。他跟随舜帝多年,深知这位老主人洞悉世情,眼光深远。
“还有……”舜帝的目光投向东方,那是禹新建的夏都阳城方向,“涂山氏那女娃……灵薇降生,身负九尾天狐玄韵与禹王气运。福兮?祸兮?九尾天狐,上古灵瑞,然其性近妖,魅惑天成。与王权气运纠缠过深,恐非社稷之福……”
夕阳沉入西山,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河谷中,暮色渐浓,寒意渐起。
“走吧。”舜帝收起鱼竿,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波光渐暗的河水,“这天下,已是禹的天下。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找个清静地方,钓钓鱼,种种地,了此残生了。”
老仆连忙搀扶。舜帝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佝偻,步履蹒跚,缓缓走向远处简陋的茅舍。一代圣王,就此悄然隐退,将如日中天的王朝与潜藏的暗流,留给了他的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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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城,新落成的夏王宫。
灯火通明的大殿内,盛大的庆宴已近尾声。诸侯们酒酣耳热,或高声谈笑,或窃窃私语。禹王高踞主位,接受着群臣的轮番敬贺。他神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殿中众人。
伯益端着酒爵上前,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臣伯益,恭贺夏后承天受命,开万世之基!愿我大夏国祚永昌,吾王万寿无疆!”
禹王举杯示意,目光在伯益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笑容下看出些什么。“伯益卿劳苦功高,治水之功,朕铭记于心。日后朝中大事,还需卿多多辅佐。”
“臣惶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命!”伯益躬身,将酒一饮而尽,退回席中。转身的刹那,他眼中那抹极力掩饰的阴霾,终究还是被禹王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丝痕迹。
殿角,来自防风氏的酋长防风魁,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此刻正与几名东夷部落首领低声交谈。他脸上虽也带着笑,但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眼神中更透着一股桀骜与不满。他并未像其他诸侯那样主动上前向新王敬酒,只是自顾自地大口喝酒,目光偶尔扫过王座上的禹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哼,不过一治水之匠,侥幸得位罢了……”一声极低的嘟囔,被淹没在喧嚣的乐舞声中,却清晰地传入禹王耳中。声音的来源,正是防风魁身侧一名心腹。
禹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寒光一闪即逝。他并未发作,只是将杯中酒缓缓饮尽,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深邃的夜空。
宴会终于散去。喧嚣褪去,偌大的宫殿显得空旷而寂静。
禹王并未休息,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了王宫最高的观星台。夜风凛冽,吹动他玄色的王袍。他手中,紧握着那枚帝圭与洛书圭。两圭并立,帝圭厚重威严,洛书圭温润灵动,彼此气机隐隐交融。
他抬头仰望星空。紫微帝垣,星光璀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权。然而,在那片璀璨的星域边缘,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晦暗裂隙,如同美人脸上的瑕疵,悄然横亘。那是天命转移时留下的痕迹?还是……未来动荡的预兆?
禹王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仿佛看到了伯益袖中紧握的拳头,看到了防风魁眼中压抑的桀骜,看到了诸侯们笑容下的算计,更看到了遥远涂山,那个刚刚降生、身负奇异血脉的女婴——灵薇。
“天命已归……然人心如渊。”禹王低声自语,声音在夜风中飘散,“九鼎镇山河,帝圭定乾坤。可这煌煌天威之下,暗流已生。这家天下之路……是福是祸?”
他缓缓抬起手,帝圭与洛书圭在他掌心悬浮,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试图弥合星空中那道细微的裂隙。然而,那裂隙虽微,却异常坚韧,光芒掠过,纹丝不动。
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隐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这位新晋夏王的心头。他知道,承天受禅,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更加波澜壮阔、也潜藏着无尽危机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