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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之野,阳城新都。
九鼎落成带来的煌煌气象尚未散尽,王宫深处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雕梁画栋的明堂之内,青铜灯树的光焰在夜风中摇曳,将禹王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绘有九州山川的巨大屏风之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案几之上,堆积如山的简牍,是来自九州万国的奏报:东夷水患初平,田亩复垦,然流民安置艰难,时有械斗;南疆瘴疠渐起,巫医束手,人心惶惶;西陲戎狄窥伺,游骑屡犯边塞;北地苦寒,今岁歉收,饥民已有易子而食之惨闻……每一卷简牍,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禹的心头。
他放下手中一卷来自淮泗的急报,上面详细描述了因水道初通,下游新垦之地与上游旧族因水源分配不均爆发的流血冲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玄圭,那温润的玉质此刻也驱不散眉宇间凝结的冰霜。息壤神威可填渊造陆,开山神斧能劈开龙门,九鼎玄功足以镇压相柳邪魔……然而,面对这纷繁复杂、如同乱麻的人间百态,那移山填海的神通,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堵不如疏……水脉如此,人心……亦如此乎?”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寂寥。他推开窗棂,夜风裹挟着新都尚未散尽的尘土气息涌入。仰望苍穹,星河浩瀚,亘古流转,仿佛亘古不变的冷漠眼眸,俯视着大地上蝼蚁般的悲欢离合。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淹没了他。
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血染山河,终换来九州初定。可这“定”,竟如此脆弱?如此……令人窒息?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站在龙门山巅,面对那狂暴无匹、欲吞噬一切的弱水洪流时的无力感。只是这一次,无形的“洪水”,来自人心。
“王上。”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皋陶,这位以刑法严明、断案如神著称的老臣,不知何时已立于阶下。他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皋陶。”禹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无垠的星空,“你看这星河流转,亘古如斯。可知……天道为何?”
皋陶沉默片刻,缓步上前,与禹并肩立于窗前。“天道渺渺,非人智可尽窥。然,观星象流转,四时更替,万物生灭,皆有其序。水有水道,山有山势,人……亦当有伦常。臣以为,治世之道,在于‘定分止争’。明刑弼教,使民知所趋避;划疆分土,使诸侯各安其位;定尊卑,别贵贱,则上下有序,争端自息。此乃……以‘有为’定‘无为’。”
“定分止争……”禹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扫过案上那些记载着冲突与苦难的简牍,“以律法定疆界,以刑罚慑人心,确可收一时之效。然皋陶,律法如堤,人心似水。堤坝可束水一时,却束不住水之本性。水欲东流,强壅之则溃;民欲求生,强压之则反。相柳之血沼,淤塞千年,强堵则怨气愈深,终酿大祸。治水如此,治世……岂非亦然?”
皋陶微微一怔,眼中锐光闪烁,似在思索禹王话语中那超越时代的深意。他一生信奉律法秩序,此刻却隐隐触及了某种更宏大、也更难以捉摸的边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韵律的脚步声,自殿外长廊传来。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某种玄妙的节点上,与殿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更漏的滴答声,乃至殿内灯火的噼啪声,隐隐契合,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奇异节奏。
禹和皋陶同时转头望去。
殿门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来人并非王宫侍卫,亦非朝中大臣。他身形颀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道袍,袍袖宽大,在夜风中微微飘拂。发髻以一根普通的木簪随意挽起,面容清癯,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澄澈深邃,仿佛倒映着漫天星河,又似古井无波,历经万载沧桑。他手中并无拂尘,只随意地提着一根青翠欲滴、还带着几片新叶的竹杖,杖头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由藤条编织而成的简陋鱼篓。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气息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又仿佛他从未存在过。若非那奇异的脚步声,几乎无人能察觉他的到来。
“你是何人?如何擅闯禁宫?”皋陶眉头一皱,厉声喝问,手已按向腰间象征刑律的玉圭。殿外侍卫竟无一人示警,此事实在蹊跷。
麻衣道人并未回答皋陶,目光平静地落在禹王身上,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冰面。“洪水滔天时,有开山斧劈波斩浪;九鼎初铸时,有玄圭引星定脉。如今山河初定,王上心中,却为何仍有‘洪流’难平?”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清泉滴落玉盘,字字清晰,直入心田。更奇异的是,他所说的,正是禹王心中所思所困!
禹心中剧震!此人竟能无声无息潜入守卫森严的王宫深处,更能一语道破他心中迷惘!他强压下惊疑,目光锐利如电,直视对方:“敢问仙长,从何而来?又如何知孤心中之惑?”
麻衣道人微微一笑,手中青竹杖轻轻点地。“从来处来。至于王上之惑……”他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简牍,又望向窗外浩瀚星河,“观星象而知世运,察微末而见乾坤。王上眉间川字,案头简牍如山,殿中气息沉郁如铅云压顶,此非‘洪流’之象,又是何物?”
他顿了顿,竹杖指向西方天际,一颗在群星中并不起眼、却散发着恒定温润光芒的星辰。“崆峒之巅,云深不知处。有山野闲人,感王上心念如潮,特来一会。王上若有暇,可愿随贫道,去那云深之处,听一听……风的声音?”
“崆峒山?”禹瞳孔微缩。那是传说中上古真仙广成子隐居之地!难道眼前这位……
“王上不可!”皋陶急声道,“此人来历不明,擅闯宫禁,言语诡谲,恐有……”
禹抬手止住了皋陶的话。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气息缥缈的麻衣道人,对方那双洞彻世情的眼眸中,没有权谋算计,没有敬畏谄媚,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与智慧。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直觉告诉他,此人,或许正是他苦苦寻觅的答案。
“仙长相邀,禹……敢不从命?”禹王解下腰间象征王权的玉带,脱下繁复的冕服,只着一身素色麻衣,对道人深深一揖,“请仙长引路。”
道人含笑点头,手中青竹杖再次轻轻一点地面。
嗡——!
一道柔和的、如同水波般的青色光晕,以竹杖落点为中心,瞬间荡漾开来,笼罩了禹王和他自己。光晕流转,两人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迅速变得模糊、透明!
“王上!”皋陶大惊失色,伸手欲抓,却只触及一片虚无的光影!
下一刻,光影消散。大殿之内,只剩下皋陶一人,以及那摇曳的灯火和堆积如山的简牍。夜风穿过空荡的殿门,带来一丝山野的微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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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光影流转,时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折叠、拉伸。禹只觉脚下微微一空,随即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耳边呼啸的风声与皋陶的惊呼瞬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与空灵。
他定睛看去,心神不由为之震撼。
他已置身于一片前所未见的奇绝之地!
脚下,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天然石径,蜿蜒向上,没入茫茫云海之中。石径并非人工开凿,而是由无数块温润如玉、呈现出七彩霞光的奇异晶石天然拼接而成,每一块晶石表面都流淌着玄奥莫测的天然纹路,仿佛记载着天地初开的奥秘。石径两侧,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云海在脚下翻腾涌动,如同无垠的白色汪洋,其间有仙鹤清唳,青鸾翱翔,身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抬头仰望,石径的尽头,云雾缭绕之中,隐约可见一座孤峰傲然耸立。峰顶并非尖峭,反而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削平,形成一片广阔的平台。平台之上,古松虬结,苍翠欲滴,松针间流淌着淡淡的灵光。几间极其简陋的茅屋依松而建,茅檐低小,却透着一股与天地自然和谐共生的道韵。更令人惊异的是,峰顶上空,并非朗朗青天,而是一片缓缓旋转、内蕴无尽星辰与混沌之气的——先天太极图虚影!太极图洒下清濛濛的光辉,笼罩着整个峰顶,使其独立于尘世之外,自成一方洞天!
“此乃崆峒之巅,小寰天境。”麻衣道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已收起竹杖,负手立于石径边缘,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王上,请。”
禹收敛心神,跟随道人踏上那霞光流转的石径。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晶石便发出轻微的嗡鸣,仿佛在回应他的脚步,石径两侧翻涌的云海也随之微微荡漾。他感到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天地灵气,自石径中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洗涤着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躁,心神前所未有的宁静澄澈。
行至半途,道人忽然停下脚步,指向石径外侧翻涌的云海。“王上请看。”
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看似混沌无序的云海深处,随着某种无形的韵律缓缓流动、聚散。翻腾的云气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形成一幅幅流动的画面:时而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时而如溪流潺潺,静谧悠然;时而凝聚成巍峨山岳,时而又散作漫天星斗……云卷云舒之间,竟暗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生不息的大道韵律!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道人淡淡道,“此间云海,聚散由心,动静随性。不滞于形,不役于物。此乃天道自然之象。”
禹凝视着那变幻莫测的云图,若有所思。他治水一生,与水打交道最多。水无常形,因地而制流。这云气变幻,与水何其相似?强求其定形,反失其本性。
继续上行,峰顶在望。石径尽头,平台边缘,一株虬枝盘结、不知生长了几千年的古松下,盘膝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身形枯瘦,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色旧道袍,头发胡须皆白如霜雪,随意披散,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他面前并无琴案书卷,只有一根通体乌黑、毫无光泽的直钩鱼竿,垂入平台外侧那无垠的云海之中。鱼竿末端,既无鱼线,也无鱼钩,就那么光秃秃地悬在云海之上。
更奇异的是,老者身旁,还蹲着一头体型壮硕、毛发金黄、神态威猛的异兽!此兽形似猛虎,却头生独角,目如金灯,肋下更生有一对收拢的、覆盖着暗金色鳞片的肉翼!正是《山海经》中记载的,能御风雷、辨忠奸的仁兽——獬豸!
獬豸见有人来,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金色的瞳孔扫过禹王,鼻翼微动,似乎嗅了嗅,随即又低下头,仿佛对这位人间共主并无太大兴趣,继续假寐。
麻衣道人上前一步,对着垂钓老者躬身行礼:“师尊,禹王已至。”
老者并未回头,依旧专注地望着云海,仿佛那空无一物的云层深处,藏着什么稀世珍宝。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枯瘦的手,示意知道了。
麻衣道人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禹王立于原地,心中波澜起伏。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的老者,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真仙广成子?而那“直钩垂钓云海”的景象,更是匪夷所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杂念,对着老者的背影,郑重地躬身长揖:“后学姒文命,拜见仙长!久闻仙长清名,今日冒昧叨扰,实因心中困惑难解,恳请仙长指点迷津!”
老者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如同自九天云外传来,直接在禹的心湖中响起:
“困惑?是洪水虽平,而人心之壑难填?是九鼎虽铸,而诸侯之欲难平?是王权虽立,而黎庶之忧难解?”
字字如锤,敲在禹的心坎上!这正是他日夜煎熬的症结所在!
“仙长明鉴!”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文命承先帝之命,率万民之力,十三年栉风沐雨,餐霜饮露,终导百川归海,定九州山河。然……水患虽平,人间疾苦未消!东夷争水,南疆瘴起,西戎犯边,北地饥荒……更有诸侯暗藏机心,黎民怨怼难申!文命夙夜忧叹,苦无良策。以律法束之,恐失之严苛,民怨愈深;以仁德化之,又恐流于宽纵,纲纪废弛!敢问仙长,这治世之道,究竟在何方?天道茫茫,又何以指引人间?”
禹王一口气将心中积郁尽数道出,目光灼灼,紧盯着老者的背影,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云海在老者面前无声翻涌,那根直钩鱼竿依旧纹丝不动。良久,老者那平和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不答反问:
“禹王,你观老夫这鱼竿如何?”
禹微微一怔,不明所以,但仍恭敬答道:“仙长之竿,直而无钩,垂钓云海,非常理可度。文命……愚钝,不解其深意。”
“呵呵……”老者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平凡的脸庞,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沟壑,深深烙印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又深邃得如同万载寒潭,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虚妄。他的目光落在禹王身上,并无审视与威严,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
“无钩,便无求。”老者缓缓道,“无求,则无执。无执,则无失。你看这云海苍茫,何曾有鱼?老夫垂钓,钓的不过是心中一点自在,观的是这云卷云舒,天道自然。”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向禹王腰间悬挂的玄圭:“禹王治水,手持息壤,可填渊造陆;腰悬玄圭,可引星定脉;更有开山神斧,锋芒所向,无坚不摧。此皆‘有为之器’,可移山,可填海,可伏魔,可定鼎。然……”
老者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利器可开山,却开不了人心之樊笼;神威可伏魔,却伏不了人心之贪嗔。洪水有形,可疏可导;人心无形,如渊如海。强以‘有为’之法,律条如枷,刑罚如锁,欲束万民之心于一轨,如同以堤壅川,水愈积,其势愈猛,终有溃决之日。此非治世,实乃……造劫。”
禹王浑身剧震!老者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回想起会稽泽国,相柳污血所化的毒沼,越是强行封堵,怨煞之气反而越积越厚,最终差点酿成滔天大祸!难道治理人心,亦是如此?强施律法,严刑峻法,非但不能平息纷争,反而会像堵塞的洪水一样,积蓄起更可怕的怨气?
“然则……若无律法,无约束,天下岂非大乱?”禹王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与挣扎,“诸侯相争,豪强兼并,黎民涂炭……此等景象,文命……实不忍见!”
“非是不要律法,而是莫要执着于以‘利器’强行‘塑形’。”老者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天道无为,而万物生焉。日月运行,不假人力;四时更替,不待王令。何也?因其顺乎本性,合乎自然。”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平台边缘一株从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出来的小松树。那松树根须盘虬,紧紧抓住贫瘠的岩缝,枝叶却努力向上,沐浴着太极图洒下的清辉,展现出勃勃生机。
“你看此松,生于石罅,无人灌溉,无人修剪。然其根自寻水土,枝自向阳光,虽历经风霜,依旧傲然挺立。此乃‘无为’之力,顺其本性,自得生发。”
老者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禹王,声音如同潺潺溪流,浸润心田:“治世之道,亦当效法自然。非是放任自流,而是……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辅万物之自然?”禹王喃喃重复,眼中迷茫更甚。
“譬如治水。”老者缓缓道,“昔日共工壅防百川,堕高堙庳,欲以人力强行改易水道,终致天怒人怨,洪水滔天。而禹王导河入海,随山刊木,因其势而利导之,终成不世之功。此乃‘无为’之胜‘有为’也。”
禹王心中豁然开朗!是啊!治水之道,贵在疏导,而非强堵!疏导,便是顺应水之本性,引导其归于大海!那治理人心,治理国家,是否也应如此?不是用严刑峻法强行压制人的欲望和需求,而是如同疏导洪水一样,引导人的力量向善、向和?
“然人心非水,其欲壑难填,纷争不断,又该如何‘疏导’?”禹王追问道,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老者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化雨,带着洞悉世情的智慧:“水之性,下;民之性,安。安从何来?衣食足,仓廪实,则知荣辱;教化行,礼义明,则知进退。为君者,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不妄作劳役,不横征暴敛,使民以时,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犹如疏浚河道,使民力得以生发;兴教化,明伦常,犹如疏通沟渠,导人心向善归流。此乃‘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我无为,而民自化……”禹王低声念诵着这蕴含至理的话语,只觉一股清凉之气自顶门灌入,涤荡着心中积郁的块垒。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画卷:广袤的九州大地上,不再有官吏如狼似虎地催逼赋税,不再有严刑峻法如枷锁般禁锢人心。农夫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安心耕作,商贾在畅通的河道上自由往来,孩童在乡塾中朗朗诵读……秩序,并非源于外力的强制,而是源自内心的认同与满足;繁荣,并非源于君王的驱使,而是源于万民自发的创造力!
“然则,”禹王眼中仍有最后一丝疑虑,“若遇奸邪作乱,豪强兼并,外敌侵扰……亦当‘无为’乎?岂非纵恶?”
“非也。”老者目光一凝,虽依旧平和,却带上了一丝凛然之气,“无为,非不为也。乃是不妄为,不强为,不逆势而为。譬如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然雷霆雨露,莫非天威。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道之‘无为’;然若邪祟横行,扰乱纲常,则天降灾劫,肃清寰宇,此乃天道之‘有为’!其‘为’与‘不为’,皆循天理,应时势。”
他指向蹲伏在一旁的獬豸:“此兽名獬豸,能辨曲直,识忠奸。见争斗,则以角触不直者;闻恶言,则冲之。此乃天授神兽,代天行‘法’,然其法,非人定之律条,乃天地之至公!为君者,当效此道。立律法,当如量体裁衣,合乎民情,顺乎天理;施刑罚,当如雷霆一击,惩恶扬善,而非滥施淫威。此‘有为’,亦是‘无为’——因其为所当为,止所当止,不逾矩,不妄动。”
禹王的目光落在獬豸身上,那异兽似有所感,抬起金眸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懒洋洋地垂下头去。禹王心中却如同拨云见日!他明白了!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为,不强为,不做违背自然规律和民心所向之事!该疏导时疏导,该惩戒时惩戒,如同天道运行,有春风的滋养,也有雷霆的肃杀!关键在于,这“为”的尺度与时机,要合乎“道”,要顺应民心天意!
他再次看向老者,眼中迷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对着老者深深一揖,长揖及地:“仙长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文命茅塞顿开!治世之道,当法自然,顺民心,以无为之心,行有为之事!文命……受教了!”
老者看着禹王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却已褪去迷茫与焦躁、变得沉静而睿智的光芒,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重新转过头去,目光投向那浩瀚无垠、变幻莫测的云海深处。那根无钩的鱼竿,依旧静静地悬在云海之上,仿佛在垂钓着永恒的天道。
麻衣道人上前一步,对禹王做了个请的手势:“王上,请随我来。”
禹王最后看了一眼老者那融入天地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他跟随麻衣道人,沿着来时的霞光石径,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沉重。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一条崭新的道路上。脑海中,回荡着老者的话语,一幅以“无为”为纲、以民心为基的治国蓝图,正在缓缓展开。
行至山腰,道人停下脚步,从腰间解下那个简陋的藤编鱼篓,递给禹王。“师尊言,此物赠予王上。”
禹王接过鱼篓,入手极轻。篓中空空如也,只有几片不知名的青翠草叶,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草木清香。
“此乃何意?”禹王不解。
道人微微一笑:“篓中无鱼,唯有清风草露。师尊说,王上心中所求之‘鱼’,不在篓中,而在……这山河之间,黎民之心。何时王上能放下这‘求鱼’之念,何时便能……得见真道。”
禹王低头看着手中空空的鱼篓,又抬头望向山下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广袤九州,心中豁然开朗。他郑重地将鱼篓系在腰间,对着峰顶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文命……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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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禹王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阳城王宫的明堂之上,天际已泛起鱼肚白。皋陶等重臣彻夜未眠,焦急等候,此刻见他安然归来,皆松了口气,却又惊异于他气质的变化。
一夜之间,禹王眉宇间那凝结的冰霜与沉重的疲惫,仿佛被山巅的清风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沉静与深邃的睿智。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麻衣,腰间却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简陋藤篓。
“王上,您……”皋陶上前,欲言又止。
禹王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依旧堆积如山的简牍,眼神却已截然不同。他走到巨大的九州屏风前,手指缓缓划过那蜿蜒的江河、起伏的山岳。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其一,即日起,废除‘贡金赎罪’之旧例。凡触犯律法者,无论贵贱,依律论处,不得以财货抵罪。”
皋陶眼中精光一闪,此法旨在杜绝豪强以财势凌驾律法之上!
“其二,命伯益总揽农事,召集九州精通稼穑之长者,于阳城集会。详察各地水土物候,因地制宜,修订《夏历》,颁行天下,以指导农时。凡有能改良农具、作物者,重赏!”
此令旨在固本培元,解决民生根本。
“其三,命后稷主持教化。于九州要邑广设‘庠序’,选贤者为师,授以文字、算术、礼乐、稼穑之道。凡适龄童子,无论贵贱,皆可入学。所需钱粮,由王室府库拨付。”
此乃百年树人之计,导民向学,明理知义。
“其四,命契为司徒,掌土地户籍。重新丈量九州田亩,核定赋税。轻徭薄赋,务使民力得休。凡新垦荒地,免赋三年。严禁诸侯、豪强兼并土地,违者严惩不贷!”
此令旨在抑制兼并,安顿流民,稳固根基。
“其五……”禹王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命皋陶修订《禹刑》!刑律之设,贵在简明公正,惩恶扬善。删繁就简,去其严苛酷烈之条,增其导人向善之款。律法条文,当刻于鼎彝,布告天下,使万民皆知所禁,明所趋!”
最后一条,直指律法根本,以“明刑”替代“峻法”,以“教化”辅助“惩戒”。
一条条政令,如同疏浚河道的沟渠,清晰地指向不同的“淤塞”之处。不再试图以强力压制所有问题,而是如同疏导洪水一般,为各种力量找到合适的宣泄与生发之道。
群臣领命,虽对某些细节仍有疑虑,却无不感受到禹王身上那股焕然一新、沉稳如山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的气息。那不再是凭借神斧与九鼎威压四方的霸主,而是一位开始真正触摸到“道”之脉络的明君。
禹王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殿门。晨光熹微,洒落在他身上。他解下腰间的藤编鱼篓,置于案头。篓中依旧空空,唯有几片青翠草叶,在晨光中舒展。
他望向远方,崆峒山的方向早已隐没在群山之后。但那位仙长的话语,那云海变幻的天道韵律,那直钩垂钓的超然意境,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无为而治……”禹王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非不为也,乃……顺其自然,为所当为。”
晨风吹拂,带着新生的气息,涌入殿堂。案头藤篓中,那几片草叶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这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