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嗣并未立刻返回官署处理公务,而是径直来到了段全葛的府邸。
说起来,段全葛也算幸运。
妻儿并没有被杀,还活着。
至于年迈的双亲在狱中不堪折磨,早在城破前几日便已病逝。
若非城陷得如此之快,加上阁罗凤当时还想留着段全葛的妻儿作为最后的筹码,恐怕这仅存的骨血也早已不保。
如今的段全葛,名义上仍是那数万南诏旧部的主帅,实则已被彻底架空。
他麾下的将领早已被拆分打散,一部分调入唐军体系任职,一部分则远调至边陲小城戍守,更有唐军监军如影随形地监察着每一处。
除了亲兵营里那几百名旧部,他手中几乎再无兵权可言。
段全葛对此心知肚明,亦无太大异议,毕竟换了他坐在鲜于仲通的位置上,那也不敢相信自己。
听闻黄忠嗣亲至,段全葛立刻整肃衣冠,大开中门出迎。
两人步入主厅,段全葛执意请黄忠嗣上座主位,却被对方含笑推辞。
“段公此言差矣,”黄忠嗣语气温和却带着分寸感,“在下不过暂代权宜的都尉,岂敢僭越?若坐了主位,岂非成了恶客?”
段全葛闻言哈哈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也不再虚让,两人遂分宾主落座。
黄忠嗣开门见山道:“段公,我今日登门,目的明确。朝廷敕令未至,我暂时代行节制南诏之责。日后免不了要与那些归附的豪强首领、部落酋长周旋打交道。这中间,少不得段公您这位‘旧主’从中引介,穿针引线。”
段全葛端起茶盏,目光落在氤氲的热气上,片刻后抬首,笑容诚挚:“都尉言重了。段某既已归顺,自当为新朝效力。都尉但凡有所差遣,段某必竭尽全力,绝无二话。”
经历了之前的连番较量,尤其是亲身体验过黄忠嗣翻云覆雨的手段和洞悉人心的谋略后,段全葛内心深处已对其生出几分折服。
更何况,黄忠嗣虽手段凌厉,待人却始终保持着这份难得的谦和与尊重,不因权势在手而盛气凌人。
如今南诏故地尽在黄忠嗣的掌控之下,段全葛深知,与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统帅维系良好关系,对自己乃至整个段氏家族的将来,都至关重要。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两人又谈论了不少军政细节与南诏风物,气氛颇为融洽,堪称宾主尽欢。
眼见时机成熟,黄忠嗣便起身告辞。
段全葛亲自送至府邸门口,执礼甚恭。
黄忠嗣翻身上马,待行出一段距离,转过街角,才微微侧首,对身旁并辔而行的阿木问道:“老五,可知我今日为何专程来找段全葛叙谈?”
阿木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街边残破的檐角,缓缓摇头:“不甚明了,请二哥示下。”
黄忠嗣唇角微扬,轻叩马鞍:“说穿了倒也简单。他率众归降,朝廷恩赏绝不会薄。一个县公,或者郡公的爵位,怕是跑不掉——这是大唐给他的身份和前程。而在南诏故地,他仍是那些豪族贵酋眼中曾经的‘领头羊’,影响力犹存。”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与他维系这份‘融洽’,日后我们在南诏行事,便多了一层便利。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比如说,”
黄忠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如何在这片新定的疆土上,谋些财路。”
阿木闻言微微一怔,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讶异:“二哥还通晓商贾之道?”他印象中二哥的智计多在军国大事上。
“通晓谈不上,”黄忠嗣笑着摇头,神态却显得成竹在胸,“不过,我脑子里倒存着些点子。这些点子,或许能变成真金白银。”
阿木眼中困惑更深:“点子?”
“不急,”黄忠嗣勒了勒缰绳,望着前方官署的轮廓,“点子还在腹中酝酿。先回官署,你我得好好瞧瞧,这南诏的政务,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他语气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当务之急。
阿木心领神会,沉声应道:“喏。”
不再追问,只是默默策马,紧跟在黄忠嗣身侧。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官署行去。
回到官署,黄忠嗣便埋首于堆积的南诏公文之中。
得益于南诏上层通晓汉文,所有官方文书均以汉字书写,倒是省去了翻译的麻烦。
......
烛火摇曳,映着他专注的脸庞。
案牍劳形,直到更深夜静,他才终于将南诏当前的大致脉络梳理清晰。
放下手中最后一份卷宗,黄忠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喟叹。
若要用一个时代来比拟南诏的现状,其整体科技水平,尤其是农耕器具与部分手工业,恐怕与东汉相差无几。
更触目惊心的是其根深蒂固的奴隶制。
虽然大唐亦有奴婢存在,但律法尚存一线改籍的缝隙,底层之人尚有脱籍赎身的念想。
而南诏不同,一旦沦为奴隶,便是世世代代烙印在身,永无翻身之日,其酷烈程度与吐蕃如出一辙。
至于税赋,其沉重更令人窒息。为了应对连年与大唐的征伐,阁罗凤政权不得不竭泽而渔。
黄忠嗣从公文中推断出,南诏平民需缴纳的“正税”便已高达其收成的五成
(即“五抽三”,需缴六成粮食中的三成给官府,实际负担为五成)。
这仅仅是明面上的数字。
更令人生畏的是层出不穷的“附税”:
“刀箭税”(为筹措军械)、
“脚钱”(强制征发的劳役折算)、
“寨粮”(供养地方驻军)、
“血税”(为军队提供牲畜或直接强征壮丁)
……林林总总,压得底层百姓喘不过气。
公文上虽未明写总税率,但黄忠嗣推算,加上各种名目的摊派和贵族的盘剥,普通农人实际能留在手中的收成,恐怕连三成都难以保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恶性循环已然形成:为应对大唐的威胁而加重税赋、
强行征兵——>导致民力枯竭,
百姓愈发贫困——>国力衰弱,
更易被大唐进攻——>进而需要更多的兵源和钱粮……南诏这个政权,早已在穷兵黩武中耗尽了元气。
而那些坐拥良田美宅、部曲奴婢的世家大族呢?
阁罗凤敢向他们伸手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公文虽未直言,但黄忠嗣看得分明:贵族阶层几乎享有免税特权。
他们的财富和私兵是阁罗凤维持统治的基本盘,他若敢向这些根基征税,无异于自掘坟墓,贵族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反戈一击。
因此,所有的战争重负,最终都精准地、冷酷地落在了最底层、最无抵抗能力的平民头上。
“果然如此……”黄忠嗣指尖轻叩案几,发出低沉的轻叹,“历朝历代,王冠下的基石,总是由这些升斗小民的脊梁与血泪铸就,也由他们率先承受倾覆之痛。”
这也正是为何唐军主力一旦攻入南诏腹地,各地望风而降,几无像样抵抗的核心原因。
究其根本,阁罗凤的统治,完全是建立在贵族特权阶层支持之上的空中楼阁。
他依赖贵族们的部曲私兵和财富,给予他们超然的地位和剥削底层平民的权力,以此来维持这个国家的运转和对抗外敌。
然而,这种统治模式有着致命的缺陷:
底层无根:被残酷剥削的广大平民,对这个压榨他们的“南诏国”毫无归属感。
国祚兴亡,于他们何干?
不过是换一批人来收税、来驱使罢了。
阁罗凤和贵族们从未真正赢得民心。
贵族惜命:作为统治根基的贵族阶层,其忠诚完全建立在自身利益不受损的前提下。
当唐军这个庞然大物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展现出无可匹敌的力量时,趋利避害的本能立刻压倒了一切所谓的“忠义”。
胜利时,他们自然拥戴阁罗凤,共享荣华;
一旦大厦将倾,他们的第一反应绝不是“殉国”,而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投靠新主,保全家族、财富和地位。
与阁罗凤共赴黄泉?
那感情倒是还没到这种地步。
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头顶换个名号更响亮的“王”而已,只要自身利益不受损,甚至可能更好。
这场看似迅猛的南诏覆灭之战,其深层逻辑,在黄忠嗣翻阅这一夜公文后,已然清晰无比。
它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这个建立在特权与剥削之上、缺乏广泛认同的政权,其内在脆弱性的总爆发。
阁罗凤,终究没能将南诏真正熔铸成一个具有凝聚力的国家。
按照黄忠嗣的推算,如果没有爆发安史之乱,南诏在大唐的持续攻击下,还是会崩溃。
究其原因就是,这个国家太小了,太弱了。
大唐能耗得起,而南诏耗不起。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南诏在吐蕃的帮助,与安禄山的间接帮助之下。
逃过此劫,熬到了唐帝国崩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