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静得怕人。
先前那些嘶吼、惨叫,像是让这林子给一口吞了,连点回响都没剩下。
风,也跟着凉了。
那风,是活的,带着股子血腥气,跟把小软刀子似的,专往人汗毛孔里钻。
李青云晃了三晃,总算是站直了。
那股子要把胆汁都吐出来的酸水儿,还在嗓子眼儿里顶着,不上不下,烧得他心里发慌。
他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净是方才那要命的几下——
刀是怎么递出去的,血是怎么溅到脸上的,那人眼里的光是怎么灭的……
这么一想,手脚就跟不是自个儿的了似的,一个劲儿地抖。
这不是装的,是真怕。
杀人和杀鸡,听着都带个“杀”字,可真干起来,那是两码事,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自个儿能活下来,七分是侥幸,三分是靠着“破绽打击”那一下出其不意。
真论起来,他那点实战的本事,简直糙得没法看。
《断水刀录》里好几招反手制敌的妙棋,他脑子里瞧见了,可手脚就是跟不上,像不是自个儿的。
归根结底,还是练得少,见血见得少!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子“嘎巴”一响。
这世道,光靠脑子不成。
你得把那道理,拿血和汗,一遍遍地刻进骨头里,变成自个儿的本能,那才是真本事。
“青云……你……你没事吧?”
王胖子靠在树上,那张胖脸白得跟刚出锅的馒头似的,嘴唇上找不见一点红。
他眼珠子死死盯着李青云,像是怕他一阵风就吹倒了。
李青云摇了摇头,没言语。
他把那柄还滴着血的“藏锋”捡起来,走到那具尸首跟前。
他怕。
怕这人没死透,爬起来再给他一下。
他把心一横,眼一闭。
拿刀子,又往心口上,狠狠地捅了进去。
“噗嗤。”
这一下。
像是把自个儿心里头那点人味儿,也给一并捅死了。
他依法炮制,料理了另一个,这才扶着树,大口喘气,跟离了水的鱼似的。
他走到胖子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
这是他自个儿萃取的“九叶参”灵液,本来是备着紧急情况用的。
他拔开塞子,这会儿也顾不上心疼,小心地把灵液倒在伤口周围。
那清凉的药力渗进去,血立马就止住了不少。
他又把剩下的半瓶,给王胖子对着嘴灌了下去。
灵液入体,胖子脸上才缓过来点血色。
李青云这才撕下自个儿的衣摆,把牙一咬,跟杀猪的屠夫似的,手上使了狠劲儿。
“噗”地一下,把那弩箭给拔了出来!
王胖子疼得浑身一哆嗦,愣是把那声惨叫给咽回了肚子里,就闷哼了一声。
李青云手忙脚乱地给他把伤口扎上。
那手法,比在丹房里头伺候药草,可笨拙多了。
“他娘的……哪儿来的野狗,下手这么黑……”
王胖子喘着粗气,又后怕又气。
“野狗?”
李青云手上的动作一停,抬起头,那眼神,比淬了火的铁还冷。
“野狗可没这么好的家伙什,也没这么利索的套路。
“这不是野狗,是人养的狗,是收了钱,专替主子咬人的恶犬!”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跟耳语似的,“胖子,那两条狗,是冲我来的。”
王胖子一愣,跟着就明白了,那双小眼睛里头,瞬间全是红丝,是疼的,也是恨的:
“沈瑞!是那孙子,对不对?除了他没别人!
“青云,你扶我起来!我他娘的现在就回去,拿杀猪刀捅了他个透心凉!”
“捅他?”
李青云给他把伤口扎紧,才站起身,声音里没一点火气,只有冰,“捅了他,痛快是一时半会儿,可往后呢?咱俩就成了杀人犯,一辈子都得让人撵着,东躲西藏,跟过街的老鼠似的。
“就算能侥幸活下去,可你爹娘怎么办?”
王胖子咬着牙,一脸的不忿:
“那……那咱就这么算了?咱去跟孙长老说!买凶杀人,这是大罪!”
李青云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凉气:
“告他?拿什么告?拿咱俩这张嘴?
“人家是沈家大少爷,他爹是山下丹药铺的掌柜,家大业大,跟宋家家主都能说上话。
“咱俩呢?一个是丹房里没根没底的泥腿子,一个是刚进护卫堂,连刀把子都没摸热乎的愣头青。
“这事儿要是没凭没据地闹出去,人家倒打一耙,说咱俩血口喷人,你信不信,咱俩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胖子让这话给噎住了,那张胖脸憋得跟个紫茄子似的,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那就这么算了?”
“算?”
李青云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头,全是冰碴子,“这笔账,得记着,也得算。但不是现在这么个算法。”
他转过身,又走回那两个死人跟前,“现在,得先干点‘正事’,看能不能从这两条死狗身上,摸出点主人的凭证来。”
“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能咬住沈瑞的由头,我就敢拿到孙长老面前去说道说道!孙长老看重的是我的手艺,只要咱占着理,他兴许能替咱们说句公道话!”
他蹲下身,屏住气,忍着那股子冲鼻子的血腥味儿,开始在那高个汉子身上摸索。
先摸出来的,是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打开一瞧,李青云的心,就跟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纸上,画着个小人儿。
画得不怎么像,可那眉眼,那身形,不是他又是谁?
好嘛,这是人家照着图,来索他的命的。
李青云把那张画着自个儿死人像的纸,跟甩一张催命符似的,凑到王胖子眼前晃了晃。
王胖子气得差点把后槽牙咬碎。
李青云没言语,两三下把这张纸撕得粉碎,跟天女散花似的,撒进了风里。
留着没用,反倒惹一身臊。
他接着摸,又摸出来一个钱袋,沉甸甸的,差点没坠他个跟头。
打开一瞧,李青云的呼吸都紧了。
里头没半块碎银子,全是亮晶晶、光澄澄的灵晶!
足有一百多枚!
这笔钱,是买他命的钱,是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可它沉甸甸地躺在手里,那股子实在劲儿,还是让他心里头狠狠地跳了一下。
“胖子,”
他回过头,把钱袋子举了举,声音里带着点沙哑的激动,“咱俩的,一人一半。”
王胖子也看直了眼,跟着就连连摇头,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你拿命换回来的!我……我屁股上挨一箭,算个屁!”
“拿着!”
李青云分出一半灵晶,硬塞进他怀里,“屁话!没你,我早让人一箭穿了心了。
“这是咱俩的买命钱,也是活命钱!”
他把钱分好,接着在那矮个子身上摸。
除了那把要命的弩,就只剩下一个用油布包得死紧的方块儿。
他把油布包打开,里头露出来的,不是金,也不是银。
是块兽皮,鞣得又干又硬,还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像是从老坟里头刨出来的腥臊气。
兽皮顶上,用古篆写着六个大字——
《玉阳八宝琉璃身》。
这名儿,一听就不是凡品!
李青云的心又“怦怦”跳了两下。
他借着稀薄的月光,凑近了仔细瞧,上头画着些扭扭曲曲的字,还有些潦草的人形图样,瞧着像是某种炼体的法门。
可惜的是,这兽皮像是让人从中间硬生生撕开的,只剩下一半。
竟是一份残卷!
李青云把东西都收好,站起身,环顾四周。
“不行,尸首不能留在这儿,被人发现就糟了。”
他当机立断,“胖子,你忍着点,搭把手。”
是拖、是拽,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两具死沉的尸体弄进林子深处一个乱石堆里,又搬来石头草草盖上,弄出个假坟包。
李青云还特意回到原地,把地上的血迹用土盖了,连那支射偏了的弩箭也找回来折断了扔进石堆。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已是精疲力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天,黑得跟泼了墨一样。
回山路上,李青云忽然停下脚步,看着王胖子,那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胖子,从现在起,今天晚上的事,烂在肚子里。
“谁问你屁股怎么伤的,就说是自个儿在后山练功,不小心摔在尖石头上了。”
他盯着王胖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听见没?从今往后,咱俩的命,就拴在这一张嘴上。
“严实了,咱俩都活。漏了风,咱俩一块儿死。”
王胖子看着李青云那双在夜里亮得吓人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青云,你放心,就算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那也是摔的。”
李青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就此分开,一个回护卫堂的营房,一个回丹房那间破屋。
回到那四面漏风的屋里,李青云闩上门,靠在门板上,才觉着浑身的力气都让人给抽干了。
他摊开手,看着手心里那早已干涸、混着泥土的血污,又摸了摸怀里那沉甸甸的灵晶和那张不知是福是祸的兽皮。
他知道,从今儿个起,那个只想在丹房里熬出头的本分小学徒,死了。
埋在了这条山道上,跟那两个死人一块儿,烂了。
活下来的,是另一码事。
是头藏在羊群里,刚刚见了血、开了刃的……
狼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