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锦衣卫的护卫下,很快来到了聚宾楼。
掌柜和小二早已被骆养性派人知会过,此刻诚惶诚恐地候在门口,见到身着明黄常服的大明皇帝,吓得腿一软就要跪倒。
朱由检一摆手,低声道:“免了,莫声张。”
说完径直迈步走进,到了二楼,早已到齐的五十三位京城大商贾,个个如坐针毡。自打接到锦衣卫的通知,他们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锦衣卫上门,非福即祸。此刻听到楼梯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
当他们看到身着明黄常服的朱由检,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
这些人当中,有个姓王的绸缎庄掌柜反应最快,当即跪倒,高呼万岁。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跪倒,将头深深埋下,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走到二楼大堂中央,环视一圈,平静地开口:“都平身吧。”
话音落下,却没人敢动,诺大的酒店二楼,鸦雀无声。
朱由检提高了一点声音:“朕今日是来请你们吃饭的,不必多礼,都起来。”
商贾们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但都垂手低头,挤在楼梯口附近,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更不敢靠近那张摆在大堂正中的主桌。
朱由检在主桌坐下,看着远远缩在角落的人群,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无奈:“都过来坐吧,围着桌子,站着说话多累?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主客。朕请客,你们连桌子都不上,让朕的面子往哪搁?”
商贾们互相交换着惊恐又茫然的眼神,依旧没人挪步。
锦衣卫上门时,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皇帝请客?
这简直比鸿门宴还要匪夷所思,谁知道这顿饭后面藏着什么?
加税?抄家?还是摊派什么要命的捐输?
陈介站在朱由检身后,此时心中暗暗叹息,因为这些商贾的恐惧根源,正是朝廷那早已破产的信用。
此刻别说让他们掏银子买国债,就是让他们安稳地坐下吃口御赐的饭,都难如登天。
朱由检再次开口:“怎么,朕亲自来请,诸位掌柜连这点薄面都不肯给吗?还是说……你们信不过朕?”
商贾们都快哭了,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
王承恩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尖着嗓子道:“皇爷让你们坐,你们就坐,莫非还要皇爷三催四请不成?”
众人身体一颤,互相交换着惶恐的眼神,脚步却像钉在地上一样。
王承恩目光扫过人群,直接落在离主桌最近的一个体态富态的中年人身上,正是刚才率先跪倒喊万岁的王掌柜。
“王掌柜!”
王承恩指了指朱由检左手边下首第一个位置:“你坐这儿来。”
这位姓王的掌柜正是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东家,平日里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脸色唰地白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他哆哆嗦嗦地躬身,声音发颤:“王公公……小的……小的实在不敢僭越……小的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王承恩很无奈,这时候,骆养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王掌柜顿时感觉到杀气袭来,腿肚子都在转筋,再不敢推辞,几乎是挪着小碎步蹭到那张椅子旁。
他不敢实坐,只敢用半个屁股尖极其小心地挨着椅子边缘,身体绷得笔直,仿佛那椅子是烧红的烙铁。
看到王掌柜坐下了,其他商贾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各自寻了离主桌近的位置,学着王掌柜的样子,只敢挨着椅子边坐下。
朱由检心中五味杂陈,但面上并未显露。
自古以来,皇帝都要高高在上,可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导致严重脱离群众,也给了那些士绅官员们可趁之机。
他们便可以欺上瞒下,谎报军情,克扣钱粮……
朱元璋曾说过,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可只要这些人拧成一股绳,上天也可以随便欺。
“诸位!”
朱由检清了清嗓子,刚开口说了两个字。
只听呼啦一声,那些商贾仿佛训练有素的军士,条件反射般地瞬间全都弹了起来,垂手肃立,动作整齐划一。
朱由检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意些,随意些!”
他笑着摆了摆手,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今日请诸位来,就是吃顿便饭,聊聊家常,不必如此拘礼。朕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们不成?坐,都坐。”
众人看到皇帝的笑脸,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回椅子边缘,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下文。
朱由检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面前的王掌柜身上。
“王掌柜,你经商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你给朕讲讲,在你看来,何为商?”
王掌柜浑身一激灵,差点摔倒。
他慌忙用手撑住桌子边缘,嘴唇哆嗦着说道:“回陛……陛下!草民……草民少年时也曾读过几年圣贤书,只是……只是天资愚钝,屡试不第,这才……这才转而经商糊口……我大明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士农工商,商居末位,最是卑贱……草民等平日里都……都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逾越之举!就连这穿衣吃饭,都是战战兢兢,唯恐逾了规矩,招致祸端啊陛下!”
这番话说出口,整个二楼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其他商贾们纷纷把头埋得更低,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皇上如此发问,目的再明确不过,就是为了大家口袋里的银子来的。
朱由检听完后,却轻轻摇了摇头:“错了。”
王掌柜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草民……草民知错!草民愚钝,言语无状,冲撞了圣听!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王承恩眉头微皱,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朱由检一个眼神制止了。
“王掌柜快快请起,朕不是怪你。”
朱由检亲自上前扶了一把,然后说道:“朕是说,你对商的看法,错了。”
王掌柜都愣住了,皇帝亲自来搀扶,这……什么待遇啊!
朱由检回身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说道:“太祖皇帝定下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序,其本意是强调各安其业,各守其分,以固国本。但朕今日要说,这四者,实乃国之基石,缺一不可!士人,治国安邦,教化万民,其位尊崇,自然重要,然则……”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若无农,则天下不稳,百姓无粮可食,何以安身立命?无工,则国力不强,百业凋敝,器械不精,何以卫我疆土?而无商,则国不富!”
“商贾者,通有无,调盈虚,货畅其流,财聚其源!没有商贾流通南北,将货物从丰饶之地运至匮乏之所,将百姓所需送达千家万户,纵有良田沃土,奇技巧工,财富亦如死水一潭,无法流转生息!商,实乃富民强国之血脉!”
这番言论说完,在场一片哗然。
所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朱由检继续说道:“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各尽其用,皆是社稷之栋梁,黎民之倚仗,本就不该,也不必硬生生分个高低贵贱!”
这下子,商贾们彻底懵逼了。
贱商之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俗话说,破家县令,即便做生意赚的钱再多,也抵不过县太爷一句话。
今天却有人站出来说,这个观念不对!
而这个人,竟然是大明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