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鹿鸣阁内烛火初上。
陈安生倚在窗边,望着远处潇湘馆的灯火出神。
锦瑟带着几名陈府精心挑选的仆役悄然入内,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都安排妥当了?”陈安生头也不回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这是他在贾府当差时养成的习惯,总要检查窗栓是否牢固。
锦瑟将一盏温热的参茶放在案几上:“少爷放心,咱们的人都已混入府中。”她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
“方才过来时,碰见宝二爷在湖边徘徊,像是在往这边张望。”
陈安生指尖一顿。
他早该料到,宝玉虽然单纯,却最是念旧。
半年前那个陪他吟诗作对的“小厮陈安生”突然葬身火海,如今又冒出个神似的“林表哥”,怎能不惹他生疑?
“还有,”锦瑟压低声音,“方才平儿姑娘借着送点心的由头,在咱们院外转悠了半天。”
陈安生冷笑一声。
王熙凤的精明他再清楚不过,当年替她办事时,没少见识这位琏二奶奶的手段。
他端起茶盏,热气氤氲中忽然计上心头。
“明日你亲自去趟怡红院。”他轻啜一口参茶,“就说我初来乍到,想请宝二爷当个向导,逛逛这大观园。”
锦瑟会意:“是要...”
“与其让他们猜疑,不如主动出击。”
陈安生望向窗外,月光下的沁芳溪波光粼粼,“宝玉重情,只要让他确信那个安生已死,自然不会再深究。”
他说着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锦瑟凑近一看,竟是模仿着黛玉的笔迹在写信笺,那娟秀的字迹,与当年黛玉教他写字时留下的范本如出一辙。
“这是...”
“明日你找机会不小心让宝玉看见这个。”陈安生吹干墨迹,将信笺折好,“就说是在扬州时,林姑娘写给安生的悼亡诗。”
锦瑟脸色微变——好一招杀人诛心。
若让宝玉以为黛玉早知“安生”死讯,自然不会再将她对“林表哥”的异常反应联想到一处。
鹿鸣阁内,烛火轻摇。
陈安生刚将伪造的信笺藏入袖中,便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林表哥可歇下了?”宝玉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响起,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陈安生与锦瑟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整理好神色,亲自去开了门。
只见宝玉站在阶前,月光下的面容带着几分不安与期待。
“宝二爷深夜造访,可是有事?”陈安生侧身让出路来。
宝玉进屋后,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书案上未干的墨砚上:“林表哥在写字?”
“闲来练笔罢了。”陈安生不动声色地用袖子遮住案上残留的墨迹,“二爷请坐。”
宝玉却站着不动,突然道:“表哥可知道,半年前我府上有个叫陈安生的小厮...”
话音未落,院外又传来脚步声。
黛玉带着紫鹃出现在门口,见到屋内的情形明显一怔。
她手中拿着一个锦囊,在看到宝玉时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妹妹?”宝玉惊讶地转身,“你怎么...”
黛玉还未答话,宝钗的声音就从院外传来:“我见颦儿往这边来,想着也来拜访林表哥。”
她款款而入,目光在四人之间转了一圈,“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屋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陈安生看着这意外的局面,心中苦笑——宝黛钗三人齐聚,这可比他预想的复杂多了。
“正好。”他从容地打破沉默,“既然都来了,不如尝尝我刚得的雨前龙井?”
锦瑟会意,正要退下去备茶,却被宝钗拦住:“怎好劳烦姐姐?让莺儿去就是。”
说着朝门外唤了一声。
陈安生注意到,宝钗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尤其是当他抬手倒茶时,
她的视线在陈安生手腕处停留了片刻,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为宝玉挡热茶时留下的。
“林表哥这茶艺,”宝钗忽然开口,声音如珠落玉盘,“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屋内霎时一静。
宝玉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几滴热茶溅在手背上竟浑然不觉。
黛玉的指尖在案几上微微一颤,又迅速收拢回袖中。
“哦?”陈安生手腕稳如磐石,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莹润的弧线,“不知薛姑娘说的是谁?”
宝钗唇角含笑,却不急着答话。
她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方泛黄的茶方,轻轻铺在案上。
陈安生目光一凝,那正是当年宝玉缠着他要的“雪顶含翠”茶方,
上面还留着三种字迹:宝钗工整的簪花小楷,黛玉灵秀的行书,以及...他自己那略显生涩的字迹。
“这茶方,”宝钗指尖轻点纸面,“原是一个极懂茶的小厮所赠。可惜...”
她抬眼看向陈安生,目光如镜,“半年前宁荣街那场大火后,就再没见过了。”
陈安生垂眸浅笑,茶匙在盏中轻轻搅动。
他忽然转向宝玉:“听说府上曾有个叫陈安生的小厮?”
宝玉脸色骤变:“林、林兄如何知道?”
“方才入府时,听下人们提起。”
陈安生将茶汤注入盏中,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说他葬身火海后,宝二爷茶饭不思多日...”
他顿了顿,“二爷如此念旧,当真难得。”
宝玉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案上。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林表哥”,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总在雨天给他送伞的少年,正隔着茶雾对他微笑。
黛玉忽然起身,带翻了绣墩。
“妹妹?”宝玉慌忙去扶。
“不妨事。”黛玉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只是忽然想起,潇湘馆的窗子还未关...”
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掠过陈安生眼前,带起一阵熟悉的药香。
陈安生低头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水波荡漾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碧纱橱外扫雪的小厮。
宝钗轻轻合上茶方,唇角笑意更深:“这茶方我珍藏至今,倒不想今日...”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安生,“竟又得见故人之艺。”
窗外,秋风卷起一片落叶,轻轻拍打在窗棂上。
陈安生心知今日必须彻底打消二人的疑虑,否则日后恐生事端。
他眸光微转,忽而将茶盏重重一搁,青瓷底碰在紫檀案上发出咯的一声脆响。
屋内骤然寂静,只听得窗外落叶沙沙作响。
陈安生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唇角噙着冷笑,眉宇间倏然浮起几分世家公子特有的矜傲:
“今日初进贾府,倒不想竟被人与区区小厮相提并论。”
宝钗面色微变,连忙起身福了一礼:“林表哥莫怪,是我失言了。”
她袖中的手悄悄攥紧,那方茶方被捏出了褶皱。
宝玉怔怔望着眼前人,这般居高临下的气度,这般不怒自威的神态,与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陈安生判若两人。
他心底刚刚升起的那点希冀,突然就消散了大半。
“宝姐姐也是无心之失。”宝玉强笑着打圆场,“实在是林表哥这手茶艺太过精妙...”
陈安生忽地展颜一笑,方才的冷意如冰雪消融:“玩笑罢了。二爷不必紧张。”
他执壶为二人续茶,腕上露出的一截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只是在下虽出身寒微,倒也不至与奴仆同列。”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自己茶艺精湛的缘由,又彻底划清了与小厮身份的界限。
宝玉听着,心中最后那点疑虑也渐渐淡了。
窗外秋风渐急,一片红叶飘进窗来,正落在陈安生衣襟上。
他随手拂去,这个动作却让宝钗眸光一闪,半年前那个小厮,也是这样拂去她肩上落花的。
“说起来,”陈安生忽然道,“我倒是对茶道有些心得,若薛姑娘不嫌弃,改日可来鹿鸣阁,咱们再细细品鉴。”
宝钗抬眸,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那眼神清明如镜,哪有半分方才的怒意?
她心头倏地一紧,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头绪。
“自然好。”她垂眸浅笑,将茶方重新收回袖中。
只是这次,指尖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