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天还未亮,荣国府内外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贾母寅时初刻(凌晨3点)便起身梳洗,着诰命礼服,领着邢、王二夫人及尤氏等一众女眷,于正堂焚香静候。
贾赦、贾政等男丁则按品着朝服,在荣禧堂外列队。
至五更鼓响(凌晨5点),贾府上下数百人已齐齐跪候在正门内外。
寒冬腊月,呵气成霜,王夫人膝下的锦垫早已被晨露浸透,却不敢稍动。
宝玉裹着貂裘仍冻得脸色发青,黛玉在女眷队列中悄悄揉着刺痛的膝盖。
陈安生立在偏厅窗前,冷眼看着这一切。
作为“外客”,他不必参与这场漫长的等待,却也正因如此,得以窥见这场“皇恩浩荡“背后的荒诞——
卯时(早晨7点),执事太监首次来报,说元妃辰时(7-9点)用早膳;
巳时(上午10点),又传元妃在宫中接见命妇;
午时(正午12点),再报元妃未时(13-15点)才用午膳...
每一次通报,都让已经跪了数个时辰的贾府众人脸色更灰败一分。
王熙凤强撑着笑脸打点太监,递上的红封一次比一次厚实。
贾政的朝服后背渐渐被冷汗浸透,却还要维持着恭敬姿态。
“公子,喝口热茶吧。”锦瑟悄声道,“听说元妃申时(15-17点)还要去宝灵宫拜佛....”
陈安生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杯壁的温热,忽然想起《石头记》中元春哭诉“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原来所谓省亲,不过是让家人也尝尝这“不得见人“的滋味。
暮色四合时,府外终于响起净街鼓声。
整整十四个时辰的跪候,贾母被扶起时双腿已不能直立。
而当元妃的銮驾终于出现在灯火尽头时,所有人又立刻换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陈安生站在廊柱阴影处,看着那个华服女子被宫女搀下凤辇。
珠帘摇曳间,他分明看见元春眼底的水光,比元宵的月亮还要冷清。
正月十五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洒在大观园的琉璃瓦上,元春的銮驾终于缓缓驶入荣国府。
轿帘微掀,她望着眼前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天仙宝境”的匾额虽已换成朴素的“省亲别墅”,可这满园的奢华,哪里是换个名字就能遮掩的?
“娘娘,到了。”抱琴轻声提醒。
元春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苦涩。
作为皇帝枕边人,她太清楚今日这场“恩典”背后的算计
——哪朝天子能容忍勋贵之家富可敌国?
哪代帝王不忌惮功高震主的奴才?
皇上准她们省亲,不过是一石二鸟:
既让这些豪门掏空家底修园子,又能亲眼瞧瞧,谁家最不知收敛。
轿外,贾母领着全府跪迎,满口都是“皇恩浩荡”。
元春看着祖母花白的头发贴在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忽然想起入宫前夜,父亲贾政那句意味深长的叮嘱:“咱们家烈火烹油,你要在宫里多劝着些...”
可劝得住吗?
当她战战兢兢建议将“天仙宝境”改为“省亲别墅”时,王夫人眼底闪过的分明是不以为然;
当她暗示缩减园中陈设,王熙凤却笑着又添了十二架玻璃屏风。
这些至亲骨肉,根本不懂“天威难测”四个字的分量。
“娘娘请看,”贾政指着沁芳闸边的汉白玉雕栏,“这都是苏州工匠...”
元春突然打断:“父亲可知,上月户部清查亏空,史家被罚了三年俸禄?”
见众人愕然,她勉强笑道:“女儿在宫里,最惦记家里俭省度日。”
夜风掠过水面,吹散了她的话。
宝玉正兴奋地指着远处灯楼,宝钗在微笑解释“有凤来仪”的典故,贾琏和王熙凤交换着今晚收了多少孝敬的眼神
——没有一个人,听懂了她话中的警醒。
更漏声声,元春望着水榭里晃动的灯影,忽然觉得那像极了悬在贾府头顶的铡刀。
而她,不过是皇上系在刀柄上的一根丝线,随时可能被剪断。
夜风掠过回廊,将远处的笙箫乐声吹得断断续续。
黛玉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陈安生身侧,素白的斗篷被灯火映出淡淡暖色,却掩不住周身清冷气息。
“长生哥哥在看什么?”她轻声问,目光却同他一道望向那华盖如云的仪仗。
陈安生没有立即回答。
元春的銮驾前,贾政正领着族人三跪九叩,王熙凤带着丫鬟们撒着金箔制的花瓣。
那奢靡的场景倒映在他眼底,却凝成化不开的墨色。
“我在想,”他缓缓开口,“这满园子的富贵,要多少民脂民膏才堆得起来。”
黛玉的睫毛轻轻一颤。
她看见元春在凤辇中挺直的脊背,看见贾母谄媚的笑脸,更看见陈安生眼中那片洞若观火的清明。
“父亲临终前...”黛玉的声音比柳絮还轻,“曾说过盐课税银的事。”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陈安生紧锁的眉头。
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女,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这省亲别墅的每一块砖瓦里,可能都浸着盐工的血泪;知道元春强颜欢笑的背后,藏着怎样的如履薄冰。
远处突然爆发出阵阵欢呼。
元春正在题匾,贾府众人跪了满地,唯有他们二人站在灯火阑珊处,像两个不合时宜的旁观者。
“妹妹觉得,”陈安生忽然指向那新挂的“省亲别墅”匾额,“是天仙宝境好,还是现在这个好?”
黛玉的指尖在斗篷下悄悄攥紧。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被焚毁的账册,轻声道:“烈火烹油时,自然是越不起眼越好。”
夜风骤急,吹灭了最近的一盏宫灯。
黑暗中,陈安生看见黛玉眼中闪烁的水光,忽然明白了为何林如海临终前,执意要将他与这个孤女命运相连——
他们都是一样的明白人。
夜风忽紧,回廊转角处匆匆转出一道藕荷色身影。
袭人提着琉璃灯疾步而来,暖黄的光晕映着她额间细密的汗珠。
“林公子——”她刚唤出声,却在看清陈安生面容的刹那怔住。
灯火摇曳间,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让她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待目光触及一旁的黛玉,更是惊得险些摔了灯盏。
“袭人姐姐何事?”黛玉出声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袭人猛地回神,慌忙福身行礼:“娘娘...娘娘传林公子即刻觐见。”
她声音发紧,捧着灯的手微微发抖,“说是...要请教省亲别墅的题咏之事。”
陈安生与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借口太过蹩脚——元春怎会突然对一个“外人”的诗文感兴趣?
“我引公子过去。”袭人转身时,琉璃灯在廊柱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她走得很快,像是要逃离什么。
陈安生注意到她发间那支熟悉的银簪——正是曾经,他替宝玉买来哄这丫头开心的那支。
穿过一片假山时,袭人突然压低声音:“公子...可曾来过京城?”
夜雾弥漫,陈安生的侧脸在光影中晦暗不明:“袭人姑娘何出此言?”
“没什么。”袭人勉强笑笑,“只是觉得...公子有些面善。”
前方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传唤声。
陈安生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黛玉仍站在原地,素白的身影仿佛要融进月色里。
而更远处,元春的仪仗华光璀璨,像一场即将燃尽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