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城往北，便是高车护骨部。
六镇虽然地处漠南，但还是有田地的。怀荒镇说是北镇，但其实很大一部分在前世冀省范围内。多数良田自是被镇将和豪帅们占去，但护骨部也分得部分，以及许多劣田。
再往北，便是纯粹的草原了，只适合放牧，又临近边界，分散着诸多部落牧民。
霍羡一行人一路往南，沿途遇到许多零散部落，有相熟的，便打声招呼，余者便匆匆而过。
到护骨部的附近，便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高车部落，散居在草原之上，却又彼此联结，以应对已知和未知的风险。
草原上的氛围逐渐紧张，牧民的脸上不是焦色，便是麻木。
风暴，就要来临了。
霍羡也已经等它很久了。
半天后，霍羡纵马行上一个小坡，往下望去。
只见层层叠叠的棕色帐篷铺向天际，其数量又何止千计。在更远处，甚至能隐隐看到土制的房屋，板板正正又错落有致。无数的人影从其中来来往往，一幅勃勃生机的景象。
这便就是怀荒镇最大的部落，高车护骨部。
六千余落高车人，总人数过三万，青壮年男子也近万人。其中甚至有部分人进行脱产军事训练，虽然缺乏甲胄，但和普通牧民截然不同。
这是一支草原上不可忽视的力量。
虽然有些时候，还是会被某些人忽视。
远处传来了哨骑的呼喊声。
“可是霍驹大人？”
霍羡循声望去，心中微微思量，随后恍然。
“是你呀，木各。”
几个护骨部哨骑来到近前，为首的正是霍羡口中的“木各”。木各身材高大，面相憨厚，脸上泛着腼腆，崇敬地看着霍羡。
“霍驹大人，您这次回来得这么快！？”
在草原上，“大人”不是一般的称呼，一般都是部落首领，像是阿昌黎那样，或是在大部落中掌实权的人，才能被如此称呼。
霍羡这几十号人，略有些勉强。
而且“驹”本就有尊称的意思，后面又跟了个“大人”，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但霍羡也没办法制止别人的尊崇。
“您是为了神女日赶回来的吗？”
“神女日”是霍羡从高车语中翻译出来的，原音大致为“墨希来”。神女日是高车人最重要的节日，因为也是唯一的节日。
传闻高车人的祖先是一位神女和野狼生下的子嗣。这个节日本质上就是祭祀先祖的。
当然随着时间演变，现在也有了其他用处。
节日习俗的形成都是有迹可循。
祭祀需要人多，那便有了集会的作用。人们聚在一起，男男女女看对上眼，便有了相亲的习俗。男女之事难免会引起冲突，便有了比武的传统。
霍羡最早扬名草原便是三年前的神女日比武大会上，十五岁便击败了盛名已久的护骨部第一高手。
木各比霍羡大几岁，也参加了那次比武，被霍羡轻松击败。
草原上崇敬强者，木各不仅没有心生怨恨，反而狂热地推崇霍羡。
“当然不是。”霍羡无奈地笑了笑，若他真的重视神女日，怎么会出镇北上狩猎？
但霍羡也明白，木各这么问，并不是真的愚蠢，而是他非常期望霍羡能够参加神女日。
一个是比武展现他强大的武力，另一个是希望他参加后面的“相亲大会”。
毕竟霍羡是个外族人，总归隔了一层，但若是娶了高车女子，那便是一家人了。
思及此处，霍羡心中微微叹气。
从立业的角度讲，如果他足够无情，那现在便应该娶一位高车女子，接受来自护骨部的天使轮投资，来更好的和高车人合作。
等到他步入中原不需要依赖高车时，便休了原配，另娶一位汉家高门或是显赫贵女，之后再休再娶，只根据此时结盟需要，无关内心情感。
就像孙权，年轻的时候娶了会稽谢氏的女子。上位后，便换成了自己表哥徐琨的女儿，扶持其掌握军权。等徐琨死了，便冷落徐氏，立丞相步骘的同族步夫人为后。最后大权稳固，又立了没什么背景的王氏、潘氏，以防汉末外戚的问题。
从政治的角度这便是最佳的选择，但作为一个后世人，基本的道德水平不允许他这么做。
一直让高车女子作为正妻，从长远角度来讲，弊大于利。所以，霍羡对于此事一向是敬谢不敏。
但……
霍羡没再多想，对着木各说道：“我尚有急事要见老酋帅，便不叙旧了。”
没想到木各笑着说道：“巧了，我们正是刚夜巡归来，要见沙弥疾大人述职，正好顺路。”
沙弥疾不是高车护骨部酋帅，而是军事主将。因为高车人不能在朝廷里任职，自己部落内也没有职位体系，所以不管干什么都统称为“大人”。
作为“大人”，自然都住在靠中央的位置，便于日常管理，所以木各会说顺路。
霍羡沉吟了一下，也没拒绝。他虽然觉得木各有些太过热情，但也不会排斥。
果然，在霍羡等人下马步入护骨部的过程中，木各缠着霍羡聊了许多。
包括但不限于如何磨练武艺，哪家的适龄姑娘漂亮能干等等，总之都是些难以回答的问题，让霍羡颇有些无奈。
至于霍羡要找酋帅做什么的正事，木各反倒知趣的没问。
但木各的喋喋不休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霍羡等人刚进入护骨部，便感受到其中怪异沉凝的气氛。
霍羡目光扫去，许多年轻卫兵和路人的眼中都流露着深刻的不满与愤慨。
木各也感受到情况不太对，口中的话语逐渐停了下来。
护骨部的驻地有很浓重的草原风格，但又区别于传统的草原风格，因为护骨部已经不完全是一个游牧部族，有很大一部分农耕经济支撑。
毛帐之间的距离相对其他部落小上许多，有些甚至紧密地联在一起。走在毛帐之间，像是穿行在古镇的街道之上。
一些从事铁匠、手工业的男女，往往会坐在自家的毛帐前，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做好易物的准备。
他们脸上的神情同样的消沉，沉默不语别于往日的活跃，只默默做着手上的活计。
木各见状也不好询问，转头看向霍羡。他眼中的意思被霍羡捕捉到，便赶在木各开口前，提前说道：“恐有恶事发生，你们快点过去吧。”
木各感激地向霍羡点了点头，率先翻身上马。
跟他一起夜间巡逻归来的同伴紧随其后，向霍羡告别，上马跟着木各往南驰去。
霍羡也上马，回头对着队伍说道：“你们先回去见见家人，自行安顿，我去见过酋帅和护骨延后，会马上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收拾了东西，向东南侧行去。
李克之没跟他们一起走，他没有家人，只有同为孤儿一起长大的霍羡。
如果非要有个人来满足“家人”的概念，那对李克之来说，也就是霍羡了。
在这一点上，霍羡自觉自己对李克之的感情，是不如李克之对自己的。
两世为人，他的心思总归是杂了些，不如纯质之人。
想的远了，还有正事，霍羡收束心神，带着李克之纵马向正中央驰去。
比木各等人晚出发了一会儿，故而当霍羡赶到护骨部核心区域时，便看到木各正在与一个中年高车人讲话。
这人自然就是沙弥疾。
木各身材高大，沙弥疾比他更高大，木各身体壮硕，沙弥疾比他更壮硕。
沙弥疾脸上被岁月和风沙洗礼过的横肉，让他显得不苟言笑，仿佛寺庙里时刻怒目的金刚。
护骨部第一勇士，甚至怀荒镇第一勇士，同时也是霍羡成名的垫脚石。
武力是吃青春饭的，但沙弥疾一直吃到了三十五岁，才出了个霍羡将他击败，已可见实力。
当然，三年前霍羡赢的也不容易，很大程度是靠自身无解的续航能力拖赢的。
单论瞬时的实力，十五岁的霍羡恐怕还要逊老沙一筹。
也因此为所有参与这场大会的人献上一场龙争虎斗，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时的老沙面色比往日柔和一些，虽然也看不出明显的差异，没有摆出“大人”的架子，正向木各解释着什么。
如果忽略他们之间的父子身份，那也是非常友好的上下级关系了。
等霍羡走近，沙弥疾立刻停下口中的话语。
“霍驹，你找酋帅何事？”
和木各不一样，他一上来就问了正事。
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份需要，但霍羡更觉得是老沙不想亲自解释护骨部的异常。
无论发生什么事，既然普通护骨部人都知道了，那便瞒不住霍羡。老沙应该没必要遮遮掩掩，或许是件他觉得丢脸的事，不想亲口跟霍羡解释。
霍羡也不在这个问题上面勉强，顺着沙弥疾的问题，针锋相对道：“我应该无需向大人汇报吧？”
闻言，沙弥疾脸上的横肉更加紧绷，神色之间凶意激发。若是等闲之辈，只怕会承受不住这股压力，问什么答什么了，难堪一点的，尿了裤子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