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羡当然不是等闲之辈,沙弥疾神色再凶也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只当是小猫哈气,自是泰然处之。
沙弥疾神色稍缓:“你和护骨延有交情,有事自然无需经过我。”
护骨延,是护骨部酋帅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若按霍羡前世的印象,应该有个少族长、少酋帅的称呼,但实际上没有。虽然他基本上就是下一任酋帅,但只要还没当上酋帅,那就只是护骨延。
护骨延是霍羡的朋友,霍羡手中的环首刀,便是他赠送的。
霍羡沉声说道:“大人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与大人说是何事?如何?”
沙弥疾立刻摇了摇头,也没问霍羡想要问什么问题,便直接答道:“你进去吧,我不问了。”
“呵。”霍羡闻言低笑了一声,“那我已经有答案了。”
犹豫本身就是一种答案,沙弥疾之前可不是这个态度。
沙弥疾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办法否认。
“霍驹,这是护骨部的家事,你有些越界了。”
“沙弥疾大人有何意见?”霍羡针锋相对。
草原部族可没那么多规矩,成员本就驳杂,有实力的外族人干政并不少见。
沙弥疾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该娶个高车女子。即便是要娶神女,我也会支持你。”
霍羡哑然,沙弥疾真是比他儿子要直白许多。木各只会侧面地让他参加神女日相亲。至于沙弥疾口中的“神女”,当然不是指传说中高车人的祖先,而是高车部族的祭司。
两种“神女”都是霍羡从高车语中翻译过来的,实际上在其表达中存在一定的区分。祖先神女的发音类似于“墨齐”,神女祭祀的发音类似于“墨以”。
按照高车人的传说,祖先神女是位纯洁而美丽的少女,历任祭司也都会以此为标准。
一般是由一位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未婚配且部族中最为美丽的女子担任。
神女祭司并非被要求孤独终老,但传统习俗里不太希望其在卸任前成亲,当然也只是有阻力而非绝对禁止。
霍羡听了沙弥疾的话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未尝不是在纠结,在他的规划里,高车护骨部是他在六镇之乱中不可缺失的臂助。
他一直拒绝,总归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更关键的是,霍羡和当代神女之间的关系比其他人所知道的更深入。
正思量着,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放开我,你们给我放开!”
沙弥疾和霍羡同时抬头向南边望去,又立刻互相对视一眼。
护骨延的声音。
霍羡从沙弥疾眼里读出了并不意外的意思。
“……连自己的族人都保护不了,你做什么酋帅!”
“闭嘴!”另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还嫌脸丢的不够多吗?让人看我们护骨氏的笑话!”
“你现在知道要脸了!镇兵来抢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滚!你懂什么?卫兵,给我捂住他的嘴!”
声音戛然而止,或许还在说话,但音量不够大,传不过来。
几句话,霍羡心里便对发生的事有了概念。
镇兵来护骨部这里强行带走了人,而酋帅没有反抗。
沙弥疾插了句话:“不是带走你的人。”
应该的,霍羡在做的事虽然不合规矩,但也不至于被镇将盯上。
说到底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镇将连镇民被杀都懒得管,何况被抢的是柔然人。
对于镇将来说,护骨部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怀荒镇镇民总数大概在十五万到十八万之间。单护骨部本部便占了三万余,若凭其号召力,还可聚集七万以上零散小部落高车人。
而镇将直属镇城中不会超过两万人。
镇将若想行使“土皇帝”的权力,就不得不考虑护骨部。
现任镇将姓于,是年初新上任的,并非北镇人,据说是政治斗争失败后被“发配”到怀荒镇的。
在霍羡看来,不管这次带走了什么人,本质上都是新任镇将对护骨部底线的试探。
“详细情况,便让酋帅说与你听吧。我先进去为你引见。”沙弥疾不欲在此事上多言。
“也好。”霍羡微微点头。
酋帅的大帐自然不是随便能进的,即便这些高车卫兵大多认得霍羡。
沙弥疾先一步进入大帐,约莫十句话的时间,便又掀开帘子走出来。
“进去吧。”
“多谢。”
霍羡掀开帐帘走了进去,一股热气铺面而来。
帐中只有一人,护骨延不在,盘坐于上手的便是当代高车护骨部酋帅护骨辕。
虽是同族,老酋帅的样貌却和沙弥疾迥异,四十多岁的模样,俊秀多于健硕,颇有些老帅哥的风范。
护骨氏,本质上就是高车人的贵族。
但此时他双眼之中三分怒气、四分焦虑、还有三分叹息,显然是怒气未消,坏了几分气质。
以上扇形图分布来自霍羡自己的解读。
“霍羡,沙弥疾说你有事汇报。”
酋帅是少数不称呼他“霍驹”的高车人之一。
霍羡点了点头:“我等出镇狩猎,北上十三日,便遇到……”
“便遇到了柔然人。”护骨辕打断了霍羡的话,“遇到了阿那瑰的大部队,便急急忙忙地撤回来,对吧?”
霍羡闻言不禁眉毛抖了抖,旋即陷入了思考之中。
酋帅居然知道柔然人大举南下,难道怀荒镇高层另有大手笔?
不对,即便没有前世的记忆,霍羡也觉得不对。
战争不是儿戏,不是说打仗当天就能立刻上阵的,需要事前繁杂的准备,要动兵的动静可瞒不住护骨部人,可他一路过来,护骨部根本没有战争的氛围。
而且酋帅也猜错了,以为他们遭遇的是柔然人的大部队,而不是柔然人斥候。
这有违常识,大军行动,斥候自然铺天盖地地撒出去,明显先撞到柔然斥候的概率更大。
酋帅如此笃定,应该是认为柔然人不会派出斥候。
什么情况下,柔然人行军能不派出斥候?
老酋帅认为柔然人不是来劫掠的?
想到这点,隐隐唤起了霍羡对这段历史的记忆,但毕竟有些久远了,加上霍羡当初对此也不太了解,故而还是没立刻想起来。
想了很多,但实际上也不过一低眉的时间。
老酋帅站起来为霍羡解开疑惑,负手踱步:“阿那瑰已经和朝廷通过气,他本次南下是为乞食而来,无意刀兵。朝廷那边也同意了,许了些许粮食给他们。”
霍羡恍然,旋即意识到问题:“北地哪有粮食给他们?”
“自是从镇仓出,怀荒、柔玄二镇各出二十万石,伴以一些杂物和种子。”
镇仓便是官仓,从镇民手里把收成取走八成,囤于镇城,美其名曰替镇民保管,实则是藏粮于官罢了。
严格来说,镇仓里的粮食名义上还是属于怀荒镇民的。但护骨辕没有对此表达什么不满。
“二十万石并不多,一个月的粮食罢了,镇里承受得起,又能让柔然豺狗远离怀荒镇,这是好事。”
这,不对吧。
霍羡当即觉得老酋帅的逻辑有问题。
这事往好了想,自然是镇将镇民和柔然人皆大欢喜。但事情都是两面的,反过来想,只会让所有人都不满。
在镇将和豪帅们眼里,官仓的粮食是囊中之物,强行扣走一部分,怎么会高兴?
或许他们巴不得柔然人南下,重启北镇的重要性。
凭依镇城,足以抵御缺乏攻城器械的柔然人。
而在镇民眼里,官仓里的粮食是属于他们的,他们都快饿死了也不见镇里开仓赈济,结果拨给柔然人了。别说拨了多少,单就这个行为让镇民们怎么想?
就连柔然人自己恐怕也嫌少,两镇四十万石,也只够三十万柔然人区区两个月的口粮。
说句不好听的,不够路费。柔然人一来一去都不止两个月呢。
回想死在他们手里的柔然斥候口中话语,或许柔然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接受这四十万石的施舍。
但霍羡此时不想跟护骨辕争辩柔然人是否不怀好意了。
没有意义……
护骨辕,三万余高车人的酋帅,霍羡不觉得他是蠢人。
但他对此事毫不质疑。
只能说是观念问题,钻死角了。或许在他心里,就没有柔然人会动手的可能,那霍羡怎么说都没有意义。
护骨辕这个人,霍羡其实很了解,也能理解。
护骨辕是年少即位,当上酋帅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彼时刚经过孝文帝改革,北朝国力上涨,又接着宣武帝元恪这个不安分的主。
当初护骨部就是想选一个听话的人当酋帅,免得脑袋一热就干出悖逆之事。
护骨辕就是这样的人,朝廷让他往东就往东,让他往西就往西。如此二十多年过去,再是智者,也快把大脑皮层磨平了。
故而跟他说了也徒惹麻烦,不如另作打算。
执旗御寇的人,不非得是他护骨辕。
“此事可清楚了?还有别的事吗?”护骨辕显得有些智珠在握的模样。
霍羡觉得有些无语,但面相如常。
“没有了。”
“此事虽非隐秘,但也不宜外传,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