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次出镇北上有多久了?”阿昌黎不答反问。
“二十三日。”霍羡给了个精确的答案。
“二十三日……唉。”阿昌黎重复了一遍,又叹了口气,“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我给你都讲一遍吧。”
“你也知道,这个冬天尤为不好过,草原上不少老人和孩子,都没有熬过去。”
现在是四月,初春。
阿昌黎指着山坡上的尸体:“匈奴人,也就是这些人,他们部族最惨,老人也就罢了,十岁以下的孩童听说也全没了。”
说这话时,阿昌黎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高车人在怀荒镇部族众多,互帮互助,比匈奴人好过许多,但也不可能毫无损失地度过冬天。
天灾,才是最无情的敌人。
“粮食吃尽了,又没有老小的拖累,大概二十天前,匈奴人攻劫屠杀了一个百人左右的高车部落。”
“往年也不是没有行悖逆之事的人,但聚集起来也不过数十人,这次匈奴人少说有三百之数。更重要的是,草原上和他们境遇类似的,又何止几百?匈奴人,只不过是开始罢了。”
“消息传开,人心惶惶。这些小型的高车部落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往护骨部,借护骨部的力量威慑这些人。”
护骨氏,是高车大姓,据说太武帝拓跋焘北伐之前,整个怀荒镇的高车人都属于护骨部。
传闻在六镇早期,护骨部甚至能逼北魏朝廷更换镇将。
即使经过几十年的离散,护骨部仍保留着六七千落的规模,青壮近万,除了镇城以外,就是怀荒镇最大的势力。
阿昌黎凝重地说道:“这可并不是件好事。聚在一起,只会让大家都过不下去。”
霍羡理解阿昌黎话语中的意思。
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相比,集聚效应很低。
一起生活的人越多,所需驱养的牛羊就越多,消耗牧草的速度也越快,需要频繁进行迁徙。
护骨部自身有三万多人,已是将近极限。这还是其拥有部分田地的情况下。
“若护骨部不驱赶这些小部落,他们的日子也得过不下去。可若是驱赶,护骨部在怀荒镇高车诸部的威望也就不复存在了。”
“这种情况下,纵然明知草原上有盗匪横行,我也不愿依仗护骨部,相反还要往北迁徙,未曾想招致今日之祸,实乃我之过也。”
“呵。”霍羡摇了摇头,“贵部千人之众,匈奴人岂敢轻犯?阿昌黎你这是老成持重、顾全大局之举,谈不上过错。”
霍羡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认可阿昌黎。
并非是否认他不投靠护骨部的行为,而是之后的举措。
自以为部落人数众多,便觉得别人不会来攻,就算是来,他们也挡得住。
但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被别人抓住机会,就打了个措手不及。
若是霍羡,必定会联合其他不愿靠往护骨部的高车部落,设下诱饵,围杀之。
说到底,就是软弱,当然也可以说是爱好和平。
当年高车有数十余万落,一落约五人,丁壮少说有三十万,先是依附柔然,后来直接投降太武帝拓跋焘,可谓是随波逐流。
不过,若霍羡自己是高车人,那他会觉得高车这些部族太过不争气。但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说,“爱好和平”的高车会是一个比较好的“朋友”。
讲规矩、不争抢、没被逼得太紧就不跟你翻脸,可能在前世这样的人很常见,但在古代乱世就颇为难得了。
霍羡接着说道:“平乱赈灾,乃镇将之责。镇中既有乱起,镇将作何反应?”
这也是高车人不主动攻击劫掠者的原因之一。
作为北魏朝廷的代表,怀荒镇最高权力的镇将,才是镇压动乱的主要责任人。
每年各种苛捐杂税都收上去了,遇到事当然是镇将来平。
阿昌黎摇了摇头:“我部素来远离镇城,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铁骑出镇,各部都要提供后勤支持,动静可不小。近日未曾收到消息,想必镇城是不动如山呢!”
阿昌黎言语中对镇城颇有不满,但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看似前呼后拥,两千部众,但说白了还是“民”。
民不与官斗。
阿昌黎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镇将的决定,甚至他想见镇将一面都难。
远处,李克之一行已出现在了视野内。
霍羡起身,将身上的甲胄脱下,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衣服上沾染的浓稠血迹,让霍羡不是很舒服,但他也不太在意。
因为习惯了。
“我的人回来了。”
阿昌黎遥望远处的数十染血骑士,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霍羡的人大多并不壮硕,在跟随霍羡前,他们同样也吃不饱饭。
但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这些人已经与同为镇民的高车人之间,诞生了绝对的差异。
或许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战士吧,阿昌黎想着,他部族中的民兵还差了许多。
霍羡回头看向阿昌黎:“我尚有急事,恐不能久留了。”
阿昌黎见霍羡神色沉凝,心里分得清轻重,没多问,也没多做挽留。
“一应缴获,几日后我会遣人送往护骨部,那几头羊我也留着,下次请你们吃。”
护骨部里,也有霍羡的朋友。
霍羡这支队伍里,半数都是有家室的,妻子儿女,不能带着出镇狩猎。
霍羡还收留了一些孤儿,从小培养。
若霍羡等人出镇,就会让这些老弱妇孺跟随护骨部,免遭兵乱。
“还有这匹马,也赠与你了。”阿昌黎眼含感慨,霍羡身旁的这匹马确实是他小儿子的坐骑,其下场自不必多说。
“节哀。”霍羡不太会安慰人,没什么别的好说。
阿昌黎倒是看的很开,摇头说道:“没什么,今天有很多人失去了他们的儿子,我只是其中一个。”
在草原上,死亡从不遥远。
此世生活了十几年,即使是身为现代人的霍羡,也要染上些淡漠生死的习性。
霍羡思考了一二,转而说道:“我建议你莫要遣人护送,而是举族速速前往护骨部。”
霍羡语出惊人,让阿昌黎一愣。
他有些疑惑,之前他已说明为何不想靠近护骨部,以霍羡的机智,为何仍出此言?
“数百人之乱,尚能抵挡,那数十万呢?”
阿昌黎闻言色变:“柔然人要大举南下?难怪你们只半月余就回来了。”
阿昌黎也不傻,草原上能一口气拿出数十万人作乱的,也只有柔然人了。
“八成可能。”
其实按记忆里是十成,但没必要这么说。
把话说死,容易惹人怀疑。而且也不排除因为他的缘故,造成出乎意料的结果的可能。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
他一个几十人的武装劫掠者,远远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柔然可汗大概都不知道有他这一伙人。
霍羡跨鞍上马,对着阿昌黎说道:“进退与否,老朋友你自度吧。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前往护骨部,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方能势众。”
拜别了阿昌黎,霍羡带着手下众人继续往南,向怀荒镇中心行去。
怀荒镇的势力分布与树木的年轮正相反,越往南越密集,也越强大。
怀荒镇的核心镇城,就靠南侧,也即靠近中原的一侧。其中生活着代表北魏朝廷的镇将镇兵,早年出镇六镇的鲜卑勋贵、汉家世阀。
天高皇帝远,他们是怀荒镇的上层和掌权者,掌握着怀荒镇中仅有的良田的分配权,也是官仓制度的隐形受益人。
二十年前,北魏诏命源怀巡行六镇,其回奏中写道:
“高原陆野,不任营殖,唯有水田,少可菑亩,然主将参僚,专擅腴美,瘠土荒畴给百姓,因此困弊,日月滋甚。”
这说的是镇将为首的六镇上层把良田分给自己人,贫地分给部落和小民。
算是土地兼并的一种特殊形势。
源怀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至少霍羡曾多次从高车部的老人那里听过这个名字。
即使是现代,想记住一个二十年前的人,也不是易事。
因为前世没听说过“源怀”这个人,霍羡就去找老人们了解了一下。
源怀毫无疑问是个公清气正的人,当年巡视六镇,连奏多位镇将受贿之事,其中还有他自己的姻亲朋友。
也是少有会尊重非鲜卑部族利益的官员。
但草原上对他的评价并不好。
没错,霍羡听到源怀的名字,大多是否定的。
源怀巡视六镇,可不是来为百姓伸冤的,目的是镇抚六镇,其余都是手段。
惩戒长吏,治标不治本,效果大小难说。
而且在惩治官吏的同时,源怀还奏请朝廷建立镇城。
在二十年之前,六镇是没有镇城的,源怀来之后才有的。
按理说,镇城戍卫北方,对六镇镇民也有好处。
但实际上是,镇城需要“储粮积仗”、“劝农积粟”,光明正大地巧立名目。
作为镇城的实际掌控者,镇将和豪帅们可以更加方便地对官仓上下其手。
总之,对于底层镇民来说,源怀这趟是白来了,还不如不来。
依霍羡来看,与其说是好心办坏事,倒不如说是积重难返。
很多问题不是一两个忠贞允国的钦差大臣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