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传统，一向是从大部落开始拜访，这不是护骨部功利，只能说大部落的意见确实更重要。
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怀荒镇高车第二大部族与护骨部的血缘关系最近。
“今年怎么不是护骨辕来？”
射居，高车娄氐部酋帅，娄氐部部众过万，也是怀荒镇仅次于护骨部的高车势力。
当然，他直呼护骨辕大名不是靠实力，而是因为护骨辕是他实实在在的大侄子。
射居的父亲和护骨辕的爷爷是亲兄弟，为了回应北魏的离散政策，射居的父亲从护骨部中带走了一部分部众，形成了娄氐部。
射居比护骨曷鲁还要年长一纪，已过六十岁高龄，怀荒镇中几乎没有比他年长的高车人了。
他年轻时候名字前面还有护骨两个字，现在已经习惯不加了。
“朝中有大人物行至镇城，酋帅已前去拜见，本次祭典由我代劳。”
“既是如此……那便是应有之义，年轻人也确实该借机锻炼锻炼。”
射居的言语有一瞬的停顿，他甚至没有资格去拜见来镇城的大人物，虽然去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谈正事吧。”护骨延不太喜欢射居话语中的语气，察觉出其中倚老卖老的意思，故而也不想多叙旧。
“娄氐部一向马众而少畜，不知今日有多少出、多少需？”
护骨延已经做了些功课，护骨辕也不吝啬于对他的培养。
但射居的想法却出乎护骨延的意料：“小辈筹措好祭典便可，贸易这等大事还是等护骨辕回来再提吧，至不济也是护骨曷鲁来与我等商谈。”
此言一出，护骨延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阴了下去，身后的护卫们也纷纷皱起眉头，有的人开始伸手摆弄帽子上系的白毛。
再怎么说辈分，他护骨部也是怀荒镇第一大部、本次节日的主办者、高车诸部的领头羊。
当着双方的部众、当着阿羡的面，射居居然这么说话，完全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真当孙子训斥呢。
护骨辕可能年轻的时候与射居来往多，受过老人家教诲，执晚辈礼节，不在乎射居直呼其名。
他护骨延可没见过几次射居！
射居也是人老成精，看得懂护骨延的面色，不由得笑道：“年轻人还得多历练，和你爹比起来，你还差得远呢！”
他这是一语双关，既是说贸易一事，也是笑护骨延喜怒形于色。
“那便不劳娄氐酋帅费心了。”
护骨延也不废话，披风一甩，掉头便往娄氐部驻地外走去。
“我们走！”
射居浑不在意地又大笑了一声。他老了，所以不在意护骨延的态度。
反正他大概率要比护骨辕那个小子先去见先祖，而且娄氐部也是护骨部不可或缺的臂助，所以他不在意得罪这个未来的护骨部酋帅。
在他看来，这只是对小辈的磨炼罢了，小辈不懂感激也是缺乏历练的表现。
在驻地外，护骨延的情绪不太好。
他不算蠢，但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生气就是生气，高兴就是高兴。
这其实也未必是缺点，很多底层部众可能会更愿意追随这样的人。
我生气的时候，领袖同样生气，我高兴的时候，领袖同样高兴。总比护骨辕这样，“我生气的时候，领袖平静地送走镇兵”，更让底层部众认同。
护骨延转身拉住霍羡的手，低声说道：“本还犹豫要不要杀一个酋帅震慑余者，现在看不需要犹豫了。”
“但射居的身份特殊，我不方便亲自动手，还是要请阿羡你来。”
射居是最年长的高车人，高车第二大部族的酋帅，护骨延的二堂爷，确实不好杀。
尤其是护骨延动手，这会严重有损他的威望和声誉。
“明明方才还说不想劳烦阿羡来着。”护骨延脸露羞愧之色。
霍羡手指在刀把上轻点，神色镇定地看向护骨延：“即便是我来杀射居，我也不好应对后续的麻烦。”
聪明人之间，“得加钱”三个字是不需要直接说出口的。
由霍羡动手，他在怀荒诸部间积累的武望也要到头了。
“我自然明白，也不会亏待阿羡你。”护骨延低声道：“我们之前约好，事成之后，镇城外的汉人都归你。若你这次帮我，镇城内的汉人豪姓也给你。等并联柔玄镇，柔玄镇的汉人也给你。”
霍羡手指上的小动作停下，轻轻点了点头：“好。”
护骨延的想法不难理解，他想要一箭双雕。除了不想亲手杀射居外，也是见不得他霍羡和高车诸部之间良好的关系。
霍羡在各个高车小部落之间的名望，甚至出乎霍羡自己的预料。
古代边疆人的想法确实奇特。如果是一个现代人，他知道自己的邻居是境外劫匪，那就算不搬走也要敬而远之。但对于高车人来说，霍驹这么强的武力居然不对我们下手，而是舟车劳顿地跑到我们的敌人那里劫掠。
这真是太君子了！
这使得霍羡在各部都有着差不多友善的基础声望等级。
护骨延倒不是忌惮霍羡，霍羡毕竟还是外族人，在高车这里没有底层基础。只是他心里清楚，霍羡似这般滋润地在怀荒镇生活，只会离他越来越远，只有混不下去了，才会彻底投身护骨部。
至于答应追加给霍羡的人，本身也是个坑罢了。
对于霍羡来说，此战之后，他的劫掠生涯本就要结束了，积聚实力，收拢部众，伺机南下才是真谛，这些高车部族态度如何并不重要。
不管如何，这场交易在三两句之间就达成了。
一行人继续拜访高车诸部。其他部落酋帅倒是没敢像射居一样整幺蛾子，毕恭毕敬地向护骨延反馈了本部的需求。
但走出驻地的护骨延心情也是不佳。
“虽往年也是需多于供，但今年差额尤为之多啊！”
没有哪个部落会说自己今年产量过剩，到最后都是护骨部来填补空缺，可今年护骨部也没有什么余力。
主持这场贸易的难点不在于如何分配，而是如何劝各部拿出更多、拿走更少。若是差额不大那还好说，可今年却是不好办了。
粮食问题，其实一直是护骨父子之间的核心矛盾。护骨辕为首的持重派认为在粮食真正不足时，朝廷终会为了稳固局势出手帮助，故而始终不愿做出格的事情。
支持护骨延的一派则对朝廷援手持悲观态度，不认为朝廷会重视对他们的救助，到最后还是活不下去，不如趁手里尚有粮食的时候反抗。
如果今上是元宏，护骨辕的想法还有些戏。可惜，此时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小皇帝元诩，主政的是靠老婆上位的元乂，这两位各有各的事要忙，都没心情去管远在千里之外的怀荒镇民的死活。
这两位是个什么水平？霍羡和护骨延都从徐讷这里了解过。
“不好办，所幸今年可以不办了。”
统合诸部，倒攻镇城，夺取镇仓，则粮忧可解。再之后勾连柔玄、沃野诸镇，割据漠南。
这便是护骨延的计划和愿景。
至于是否有效仿拓跋氏南下建立中原王朝的野望，那便谁也说不清了。
怀荒镇有大小高车部落近百家，只有少数未到此处参与祭典。护骨延转了整个上午，才将各高车部落拜访完毕。
酋帅之间的正式聚会定在下午饭时，因为聚会的主食是羊肉，所以这场有特殊意义的聚会也被叫做拆羊宴。
拆羊宴的场地便定在护骨部中央大帐外空地上，因为护骨部没有能容纳百余人的帐篷。
对于小部族来说，这一日还是非常重要的，故而没有人迟到，都提前来到会场，找到自己的席位坐了下去。
虽然资源日益紧张，但这么重要的日子还是要杀几头羊分与众人的。
护骨延和霍羡到的不早不晚，卡在中间。到了会场，护骨延径自走向中央的高台上，找到自己的席位盘腿坐下。
霍羡则在下面部族酋帅的席位中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
这里的人大多认识霍羡，倒也没有哪个高车酋帅闲的跳出来，质疑他一个外族人是否有资格坐在这里。
说句不好听的，这里面有些百人级数的部族，凭霍羡自己一个人就能全灭。
有些和霍羡有过交情的酋帅纷纷向他打起招呼，便是不认识的，也借着这个机会，和霍羡相互熟悉一下。
霍羡并不蔑视他们，即便之后没什么合作的机会，但还是耐心友善地一一回应。
直到所有高车酋帅到齐，最后一个到的射居坐到自己最靠前的席位上，这场酋帅聚会才正式开始。
“射居大人神驹未老。”
“射居大人还是这么精神！”
各部酋帅热情地向射居打招呼，面对这个强势的老头都很给面子。
“咳。”护骨延打断下面的交谈，站起身来大声道：“既然诸位已到齐，本次拆羊宴便正式开始。今日护骨部酋帅奉朝廷令急入镇城，归期未定，神女日全程便暂由我主持。”
酋帅不在的事情在上午便已经分别说给了下面的各部酋帅，如今护骨延也只是再强调一遍。
“今日午前，我已拜访诸部，众位需求已在我心中。今时事日艰，年岁益寒，恐难全……”
“诶——”护骨延还没说完，便被下面的射居打断：“之前都已说过了，贸易这等大事，岂能由你这少不更事的小辈主持。”
“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今年的分算困难呀？你来主持当然困难了，护骨部有多少粮肉你清楚吗？各部所需一上午你便能算明白了？还是老老实实等护骨辕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