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毅,你年龄也差不多了,以后若再有出猎,可以随行。”
小毅,便是刚才被霍羡称赞的孩子,他是肩膀中箭的老苏的大儿子,还差半年才到十五岁,身材却和成人无异,是有几分天赋在的,比他爹强的多。
苏毅闻言激动异常:“真的可以吗?”
对于提前半年就要真刀真枪的打仗,他不觉得畏惧,反而是颇为兴奋。
其他孩子也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霍羡心中微叹,这些半大孩子心中没有对战争的畏惧,大概也是他的缘故。他今天的一切,确实大半都来自于他的武力,也让这些以他为榜样的孩子们觉得武力就是一切。
再加上霍羡带的队伍里阵亡率不算高,这些孩子就更不怕了。
但霍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之前说的话。北镇人,并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力,渴战总比畏战强。
见比斗结束,聚在周围的人也和霍羡打招呼后渐渐散去。
只剩一位身穿麻衣、外裹毛毡的矍铄老者蹲在土房前,似在等候霍羡。
霍羡紧了几步走上前去,略带笑意的说道:“边镇孩童不懂事理,让徐先生见笑了。”
老者摆摆手:“边疆人善战好武,少年人勇猛无畏,自秦汉以来便是如此,谈何是非?”
“反倒是你,”老者抬眉看了一眼霍羡:“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怀荒这块烂地上怎么会有你这等人物。”
“明明你什么都没学过,却武力绝人、通达事理、明史识字。难道这世上真有天生圣人吗?”
霍羡暗道,没有天生圣人,就是一个懂点历史、开点小挂的现代穿越者。明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没做解释,他也解释不了,就让老者把他当做天生圣人吧。
这老者并不是一般人,说实话,霍羡也很意外能在怀荒镇“捡”到这样一个人。
老者姓徐,名讷,字正言,医学世家,本是南朝人,因战乱流寓北方,曾任北魏宫廷御医、太医令,专为元魏皇室看病。
按理说,学医的人应该更唯物一些,不应该把霍羡简单归于“天生圣贤”这样的迷信解释。
但有时也会反过来。
像卢野、老苏这些土生土长的镇民,见识短,也知道自己见识短,面对异常之事,不会试图用自己的认知去强行解释,只归究于自己的无知。
但徐讷不一样,他见过太多人。北朝三代帝皇,孝文帝元宏、宣武帝元恪、今上元诩,他都见过。他尚未流亡北地时,还见过年轻时的萧衍。
因此他对自己的见识非常自信,当他见到超出他认知的霍羡时,百思不得其解后便将其归因于“天生圣人”。
徐讷是于三年多前被流放怀荒镇。
罪名为医术不精,未诊断出当朝胡太后的病症。
但根据徐讷自己所说,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了当朝权臣元乂和胡太后之间的政治斗争。
本来元乂都把胡太后囚禁在宫殿里了,想着找个太医随便捏个病,好名正言顺地让胡太后政治死亡。
可元乂暗地遣去知会徐讷的人,不知为何没有传达到其中内涵。
结果徐讷入宫看了一眼人,把了一下脉,最后得出了错误的正确结论。
没毛病!
最终自然是被元乂直接送来怀荒镇,再进修一下医术了。
按理说,这种技术型人才在哪里都不会混的很差。名医,就算是皇帝都会给点面子,何况边镇这些土鳖贵族。
可惜的是,徐讷毕竟涉及到了政治上的纷争。怀荒镇的良家豪帅们没必要为了个医者,去得罪当朝权臣元乂,也就放任徐讷一个小老头自生自灭了。
那些官面上的人物在乎北魏权臣,霍羡却不在意。
说句不好听的,霍羡自己觉得是把徐讷拉入了他伟大的造反事业。可在朝廷眼里,这事最多就是一个流放犯多了几个本地邻居。
当得知怀荒镇里还有这么位人才时,霍羡毫不犹豫就把他接纳入自己的队伍。
徐讷一个艰难活着的独身老头,自然也不会拒绝霍羡的好意。
徐讷在霍羡这里,既是医师,给大家伙看病,也是文人,给孩子们讲讲文学。
可惜这里的孩子们大多不把学业当回事,若非霍羡再三要求,徐讷早就可以把教师这个兼职去掉了。
徐讷说起了正事:“苏毅他爹的箭伤我看过了,处理得当,并无大碍。再养几日便好,当不会误了你的大事。”
他提了一个词,“大事”。
霍羡倒没和徐讷分享过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不妨碍徐讷自己猜出来。
“大事又岂仰仗一人之力?”霍羡似有感叹。
“我既让苏毅入队,他爹就算作老幼吧。”
徐讷不置可否,他并不参与霍羡队伍的管理。
霍羡拜别了徐讷,便去寻找卢野。
驻地并不大,不过几座土房,十几顶帐篷,外围用木头扎了个围栏,便算完事。
几家几户共用一间土房再正常不过。
便是作为头人的霍羡,也要和李克之共用一个帐篷。
霍羡只走了几步,绕过前面的土房,便见到卢野和几个汉子围着满载皮衣骨箭的车板,正等着他到来。
这些都是用来交易的。
柔然人的皮衣内胡乱包着羊毛,可以用来御寒过冬,是生活必需品。
骨箭虽然在人与人的战争中难堪大用,但在平常射猎中还有用武之地。
霍羡虽然每次北上都能有所收获,但不是每次都能带着食物归来,牛羊牲口太过拖累行军速度,柔然人自己的储粮也不多,故而多数时候还是要靠交换。
每次出镇归来当天,霍羡都会带着卢野他们去找人交易。不过近几次盘点战利品和交易时的沟通这些事,霍羡都渐渐丢给了卢野。
总不能什么事都是老大干。
卢野见霍羡走过来,便打声招呼:“头儿,我们去找护骨曷鲁了。”
名字前能带“护骨”的,都是和酋帅血脉相近的高车人。
像沙弥疾他们,祖上则是高车部族吸纳的不知来源的外族人,不过几代下来,便也是正统的高车人。
护骨曷鲁是护骨辕的堂兄,他们都是上任老酋帅的孙子,不过老酋帅死前将位子给了护骨辕。
当然护骨曷鲁也在护骨部中身履重职,总管粮食物资,算是护骨部的“户部尚书”。
“今日我陪你们一起去。”霍羡答道。
护骨曷鲁在护骨部中位高权重,明日护骨延若想兴变,绕不过他这个大伯的意见。
虽然霍羡对护骨延有信心,但他静极思动,也想去见见这个“户部尚书”。
霍羡站在前面,单手牵着拉车的马匹,其他汉子们围着板车,避免上面的东西掉落,或被路边的小贼顺走,一行人就这么往驻地外走去。
护骨曷鲁常驻囤仓,并不在中央大帐那边,而是在南边,因为护骨部拥有的那千亩良田和大量劣田都在南边。
除上缴镇城的粮食外,其余便大多囤积于此,这也是面对柔然人难以跑路的原因之一。
想要供养三万高车人,这些田地显得捉襟见肘,但用来应急抗灾却是必需的,故而不能舍弃。
霍羡的驻地本就在护骨部的东南侧,离囤仓处倒也不远。居住于这一侧的护骨部人大多以耕种为生,其中不少人祖上在汉朝时都是中原人,不过数百年过去也与高车人无异。
南边的愤懑情绪并不比之前见到的高车人少,听着路边人的议论之声,看来镇城的人是在护骨部绕了一整圈,看到像样的年轻女子便带去了镇城。
不过他们没有试图带走神女,看来镇将还是知道分寸,在把握这个度。
站在镇将的角度,霍羡是可以理解他的行为的。
若是护骨部忍了,那护骨氏在怀荒高车人心中的声誉就会降低。若是护骨辕镇压不住族中的反对声音,他镇将也有名目和说法。
朝中有大人物要来怀荒镇,你护骨部本就要带着这些女子去给那位献歌舞。
我于景是新来的,我不懂规矩而已,我也没对这些女子做什么,本来也是要来的,你们有什么意见?
莫非以为我于景长剑不利?想造反不成?
这确实也是权术,不过上不得台面。
于景没有考虑到,护骨辕这个孙子还有个儿子想骑在他于景头上当爹。他的所作所为,倒正好授护骨延以柄。
走出帐篷环绕的区域,便是一排草顶的土圆仓,圆仓后则是漫无边际的田野。
此时正是种黍之时,即便日已西沉,也仍有护骨部人在来去劳作。
一个头发灰败杂乱、身着皮衣的高大老者正翘着二郎腿,坐靠在土圆仓的支架旁,眯眼看着这幅田野时刻。
“曷鲁大人,来找您换粮食了。”
“是霍驹阿,”护骨曷鲁回过头,淡淡说道:“听说你今日回来,便知道你要来。”
护骨曷鲁比护骨辕还要大十岁左右,今年已有五十上下,在草原上已经算是高寿了。
“您倒是消息通达。”
护骨曷鲁道:“二十多年前有个文人流放到这里,他曾说食者,民之本也。护骨部中,对我来说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