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鲁县城中疾驰,史恭抱住血流不止的赵征卿:“征卿!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
“姨娘!你怎么了?”病已也抓着赵征卿的手,哭声支离破碎,“姨娘……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你起来吧……”
赵征卿强撑着抬手,轻轻抚过病已的发顶:“病已乖……不是你的错……是姨娘错怪你了……”看着襟前漫开的暗红,她心知大限将至。原以为能伴着这孩子长大成人,教他明理、看他成器……未料一切竟成泡影。
“病已……往后姨娘……不在你身边……”话未说完,赵征卿的泪水已决堤而出。过去的五年里,她日夜悬心,唯恐有人会把病已从她身边抢走,不想先离开的竟是自己。
史恭见她气若游丝,知她伤重难返,涩声道:“征卿你放心,史家定护病已周全!”
“不!”赵征卿突然攥紧病已的手,“离开这里!离开鲁国!”史家已成是非之地,鲁国亦非安身之所。可若离开史家,病已唯有再回长安——那里又何尝不是龙潭虎穴?赵征卿心中万分焦急——没想到弥留之际,她的病已竟无人托付!
她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病已!听姨娘的话,不要回去!走!走得越远越好!……莫要……莫要被困住一生!”
“姨娘!你说什么,病已听不懂!”病已拼命摇头,仿佛只要他一直听不懂,姨娘就会像从前那般一遍遍为他解惑,一直反反复复地讲下去。
“征卿?征卿!”史恭还未来得及回应,赵征卿的手已颓然垂下。
“姨……”病已刚唤了半声,突然身子一软,伏在赵征卿身上晕了过去。
“病已!”史恭方才只顾着赵征卿,竟未察觉病已的左臂早已被鲜血浸透。他掀开豁裂的衣袖一看,下面赫然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医工!速传医工!”史恭抱着病已跃下马车,一路疾呼着冲入史家大门。
医工剪开血衣,只见三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药粉才一洒上,便瞬间被鲜血浸透。若非赵征卿在孟通第一剑时及时推开,病已必定命丧当场!
“先生,病已伤势如何?何时能醒?”史恭忍不住问道。
医工仔细包扎好伤口,摇头道:“万幸并未伤及筋骨,但小公子失血、惊惧交加,今夜怕不好过啊……老朽这就去配药,还望家主安排得力的人好生看顾。”
“不必另遣人了,”史恭正要应声,史老太君却已在仆妇搀扶下颤巍巍进门,“老身今夜哪儿也不去,就守在这里!”
“母亲,”史恭连忙上前搀扶,“都是儿子不孝,未能护住征卿和病已。母亲放心,儿子今夜亲自看顾!”
老太君轻拍儿子的手背:“我并非怪你,只是她们娘俩才到史家就遭此横祸……”话未说完,老人已经哽咽难言。
“母亲,务必珍重自身!”
老太君缓了口气:“征卿一生未嫁,她的后事便由史家为她操办。征卿的家乡远在徐州,眼下不便送葬。所以,我打算认她做养女,葬入史家祖陵。你意下如何?”
“全凭母亲做主。”
老太君垂首沉思半晌:“那孟通当真收监了?”
史恭点头:“当街行凶,众目睽睽,县令当场拿人。”
老太君却眉头紧锁:“鲁王素来糊涂,未必真会严办。传令护院日夜戒备,不得有丝毫松懈。”
史恭立刻会意:“儿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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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不久,史恭正单手撑头在几案上小憩,忽被一阵呓语惊醒。
史恭连忙跑到榻边查看,只见病已突然开始簌簌发抖,粗重的喘息间,冷汗几乎浸透了褥子,连额发都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见病已的小嘴开合,史恭连忙凑近细听,良久才辨出孩子断断续续的呢喃:“天黑了……要乖……天黑了……不乱跑……天黑了……”
“把所有灯都点上!快!”史恭急声吩咐。
下人连忙掌灯,十余盏油灯霎时将内室照得通明。
医工闻声也从外室进来,快速查看以后确定是小儿惊风之症。所幸史家有未成年的公子,本就常备小儿应急药品。医工从药匣里取出一个瓷瓶,揭开便是一股浓郁的当归香气。他剜出赤色药膏抹在病已的人中上,又执起孩子的手腕让史恭按住神门穴,自己则托住病已后颈,拇指在耳后风池、翳风二穴间反复推压。
约莫一炷香后,病已的喘息渐平,冷汗也止住了。医工摸了脉搏,确定已无大碍,史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此后每晚下人轮班值守,灯火彻夜长明,病已倒未再发作。挨到第三日清晨,病已终于睁眼。他环顾四周,不见姨娘的身影,眼泪倏然滑落。下人听见动静,急忙去禀报。史老太君急急赶来,不住地合掌感念天地祖宗保佑,众人悬了多日的心也才真正放下。
只是自从醒来以后,病已始终一言不发。史高当着祖母和父母的面向病已叩首请罪,之后更是每日领着两个弟弟往病已房里钻。史曾捧来机关木鸢,史玄递上彩陶响鼓,史高更隔三差五捎回街市新巧玩意:会翻跟头的竹编猢狲、绘着神仙故事的走马灯……可无论是温言劝慰还是精巧玩物,病已始终垂着眼帘,沉默得如同身处异世。
关于赵征卿的离世,病已不问,史恭也不愿故意提起,以免再刺激到他。赵征卿出殡那日,无人敢告知病已,他却循着声音独自出来,静静蜷在廊柱后头,目送着漆黑棺椁被抬出了院门。史恭见他这般,只好嘱咐下人暗中看顾,待他慢慢消化这丧亲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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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史恭以为风波已平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孟通竟被释放出狱了!
孟通被收监以后,他的夫人日日到王宫哭闹不休。鲁王不忍妹妹接连丧子又丧夫,竟颁下王谕,称孟通因遭丧子之痛,行为失常,误伤人命,念其旧功,免其死罪,最后仅判了个“削爵罢官”草草了事。
史恭闻讯,当即令下人严密保护病已,不可让他踏出家门半步。孟通虽然失去官爵,但仗着鲁国公主之势,仍豢养众多门客武士,难保不会对病已下手。
史恭的担忧很快便得到了印证。孟通出狱后,立即指使亲信告发鲁县县令贪赃枉法。铁证之下,鲁王下令将县令革职流放,可惜他还没到流放地就“意外”死于山石滑坡。自县令被下狱,史家外面突然多了些行迹可疑的人,日夜轮值守在大门外。史恭只得一边派自家护院寸步不离地保护病已,一边焦急地等待长安的回信。
赵征卿殒命当日,他曾写信告知掖庭令张贺,言明史家愿意继续抚养病已,但是希望宗正府可以出具一份证实病已身份的文书,以免孟通之流再度发难。然而,当送信的人终于折返,史恭却始料未及——信差带回来的并非掖庭令的回信,而是风尘仆仆的张贺本人!
未央宫掖庭令亲临,史家自然不敢怠慢。史恭一面将张贺迎入正堂,一面命人召集全家出来见客。
除了在史老太君行礼时略作谦让,张贺对史家其余人的见礼一概冷脸相对。史恭自愧对病已照顾不周,不得不佯装看不见,仍旧处处赔着小心。
直到下人牵着病已出现,张贺才敛去周身冷峻,快步上前伏地行稽首大礼:“老臣来迟,令殿下受苦了!”他再起身时眼眶已泛红。
病已抬眼望着他,很快就认出他是在长安陪自己逛西市的老伯。他明明说自己是“老陈”,姨娘却不知为何偏要自己唤他“张公”。想到姨娘,病已眼神一黯,仍旧垂首不语。
张贺心头一紧。病已眼中的疏离与木然,像刀子般扎在他心上。那眼神里盛着无尽的痛楚,更凝着化不开的孤寂。短短数月,原本那个活泼好动的小殿下,竟变成这般模样!张贺不禁攥紧袖袍,暗自懊悔:当初就不该答应让殿下离开长安、离开他身边!
“老臣来接殿下回京!”
史恭连忙上前:“史家确有照顾不周之处,但也不必急于……”
“家主!”张贺当即截断话头,“当初念在史家亲族情分,我才勉强同意赵征卿将殿下带回史家。如今看来,史家已无力护他周全。看在史良娣的面上,前事我不追究。以后的事,也不劳家主费心!”
张贺字字如刀,丝毫不留余地。史恭自知说什么都是徒劳,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未料老太君此时起身走到张贺面前:“掖庭令所言极是。史家让病已陷入险境,实在惭愧。小女史节和外孙刘进,当年在太子宫多蒙令君照拂。如今将病已托付给令君,老身放心。”
史恭本以为母亲对病已如此疼爱,定是舍不得让他就此离去。没想到她早已将情势看得分明:史家外面暗哨环伺,危机四伏,总不能一辈子把病已困在院墙之内吧?既如此,不如让他尽早远离这是非之地。
张贺微微颔首:“多谢老夫人。”
“不过,老身尚有一言相告,请令君斟酌。”史老太君深深望向张贺眼底,“世事变迁,病已如今的身份不比往昔。万望令君认清现实,莫让他沦为他人争权夺利的棋子。”
老太君当众点破此事,在场之人无不暗暗心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贺对病已的态度早已逾越了主仆本分。他动辄长跪稽首,口称“殿下”,分明是将这孩子视作了甘愿效死的主君。可如今卫太子一脉早已倾覆,病已更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权势于他,远若浮云。若张贺当真藏着将这孩子拱上高位的执念,甚至将这般痴念种进孩子心里,那么他的所谓“扶持”,对病已来说,将不啻于一道催命符。
张贺自然听出老太君的弦外之音,面上却纹丝不动:“老夫人多虑了。皇曾孙自有他应得的体面与尊荣,无需争抢,更无人敢利用。”
张贺说罢牵起病已便往外走。甚至没问病已是否有要带的东西。病已没有丝毫哭闹,便任凭张贺将他抱上了马车。他不甚明白大人们在正堂上的言语机锋,但他知道有人要带他离开史家,而舅公与太祖母连半句挽留都没有……既如此,他又怎么好意思赖着不走呢?果然,没了姨娘,他便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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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贺跟史家的会面终是不欢而散。他驾着马车决绝地离开史家,可是刚出鲁县城门不远,后方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张贺回首望去,只见六匹快马正卷着尘土直追而来。他虽没见过孟通其人,却一眼断定那为首之人必是史恭信中提过的孟通!张贺心知马车难敌骏马,索性收缰停车,提前立在道中拔剑相候。
孟通转眼便到了眼前,见张贺颌下无须,似是阉人,不禁冷笑一声。他示意手下出击,左侧一人当即跃马挺剑,寒光直刺张贺面门。张贺从容闪避,七八招后便占得上风,最后一剑更是直取对方要害。
孟通没料到眼前这阉人看着干瘦,实则身手不凡。他猛一挥手,余下四名门客同时跃出,将张贺团团围住。
病已闻声掀起车厢布帘,探头一望,正撞见马背上的孟通!刹那间,他双目赤红,便要跳车去找仇人拼命。
“殿下别动!”张贺急声喝止。他想要冲回马车去阻止病已,却被四名门客死死缠住,分身乏术。
孟通见状,正好趁机挥剑斩向马车。寒光闪过,病已仓皇后退。剑锋在车辕上劈出一道寸深的裂痕,木屑飞溅。
“殿下——!”张贺心急如焚,却脱身不得。
“主公小心!”
孟通正要再刺,忽然听见门客提醒,猛然回头,果然发现一柄匕首正朝自己飞来。孟通立刻俯身,匕首擦着他的发髻钉入车板,距离病已身处的位置仅半尺之遥!
孟通定睛,只见来人身着黑衣,头戴斗笠,虽看不清面容,但掌中的精钢宝剑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当日县衙门前自称他“杀子仇人”的披发剑客。孟通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朝那黑衣剑客扑去。上次在县衙的一番较量孟通便自知不是这人的对手,这次还是一样,仅十余招过后他已虎口渗血,只剩招架之力。但是那剑客几次找到机会将他一剑毙命却都在最后一刻收了手,似乎非要将他生擒不可。
随着剑客一同赶到的还有两个史家护院,径直加入了张贺的战圈。张贺得援手相助,很快扭转战局,孟通的四名门客接连败退。张贺脱身后第一时间扑到车前,仔细检查病已周身,确认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他转头冷眼旁观那剑客与孟通的缠斗,丝毫没有相助之意。他方才眼看着那剑客投出一柄匕首,被孟通躲过之后竟朝病已飞去!现在想来仍令他心有余悸——此人出手如此鲁莽,实在可恼!
见张贺那边局势已定,剑客不再拖延,忽然旋身绞飞孟通佩剑,膝弯猛顶将其压跪在地。史家护院立刻上前将其按住。
剑客走到病已身边,仍旧压低了斗笠,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小鬼,仇人我替你捉了,匕首也给你了。要杀要剐,看你的了!”
病已一听这话立刻爬起,咬牙抓住钉在身旁的匕首柄,使出浑身力气将它拔了出来,然后纵身跃下马车。
孟通此刻虽被人反剪着手臂跪在地上,却仍用凶狠的目光瞪着病已:“小兔崽子!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必让你给我儿偿命!”
病已却握着匕首站在孟通面前,拳头几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就这样僵持了半晌。
剑客看病已迟迟没有动作,不禁暗自摇头。本以为这小家伙颇有担当,或许是个可造之材,这才用孟通来试他。不想他面对仇人尚且如此优柔寡断,日后也不过是个怯懦之人,难成大事。
就在剑客失望之际,病已突然左手按住孟通额头,右手倒握匕首,在孟通两眉之间直直地划出一道深痕,又在中间划了一条竖道。十字血痕深可见骨,鲜血顺着鼻梁蜿蜒而下,宛如两道血泪。孟通疼得面目扭曲,却在史家护院的压制下动弹不得。
病已将匕首丢在孟通面前,冷声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你等着,长大后我必回来,亲手报仇!”
剑客闻言神色一凛——这孩子竟打算长大后凭着眉间印记寻仇?原来他并非怯懦,而是在按捺想要现在就结果仇人性命的冲动。他一直盯着孟通也并非犹豫,而是要将仇人的样貌刻进记忆,好等自己长大,亲手打败孟通,亲自了结这段血仇。
张贺对病已的举动颇为欣慰。少时见过太多血腥的人难免留下心魔,张贺并不希望病已成为嗜杀之人。反观那剑客:此人虽施以援手,却始终斗笠遮面,看不见首尾。方才又刻意引诱病已杀人,必定别有居心。
“代我谢过家主,告辞。”张贺朝剑客略一拱手,抱起病已便登上了马车。
那剑客被误认作史家门客却不辩驳,走到马车旁,对着车厢里的病已:“韬光养晦固然好,但更要学会将他人之剑为己所用。”
病已没有应声,张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索性扬鞭催马,径直离去。
马车尚未出鲁国地界,张贺便听闻孟通及夫人在家中遇刺身亡。鲁王震怒彻查,可孟通仇家遍地,又无目击者,终成悬案。
张贺暗自思忖,此事多半是那黑衣剑客所为。回想当日情形,史家护院与那剑客似乎并不熟络,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认识。而且,那人剑术深不可测,言行皆出人意料,确实不像是会寄居贵家、听命于人的门客……那他究竟是什么人?突然现身相救,又手刃孟通全家,究竟意欲何为呢?张贺苦思一路也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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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离开长安时还是暮春,如今归来却已是初秋。
新帝登基已近半载,朝堂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潜流涌动。武皇帝临终前留下三道遗诏,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牵制着各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其一,将兵权三分,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霍光拜为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金日磾拜为车骑将军,封秺(dù)侯;上官桀(jié)为左将军,封安阳侯。
其二,敕命丞相田千秋、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将军上官桀、车骑将军金日磾五位重臣同为顾命,共辅少主。
最耐人寻味的是第三封遗诏——一份御笔亲书的密旨,由尚书令当众交予霍光,其内容至今无人知晓,却如同悬在众人头顶的利剑,令人不敢妄动。就在群臣仍在揣测密旨玄机之时,霍光的一道手令隐约让他们窥见了端倪。
张贺离京前曾前往宗正府,请求宗正府出面妥善安置武皇帝曾孙。按理说,宗正府协助安置皇室族裔本是分内,然而这位“皇曾孙”的身份实在特殊:他与刚登基的新帝年纪相仿,却分属嫡庶两支——若接入未央宫,则犯了“同宫异支”的忌讳;若在宫外单独安置,他无封无爵,如同庶人一般,又该遵照何种规制呢?
宗正卿刘德踌躇不定,只得入宫请旨。恰逢霍光在承明殿当值,当即朱笔批复:“允皇孙刘询入未央宫,养视掖庭署,其规制用度悉由掖庭令张贺主张如仪。”
未央宫分内外两重,阙门内是低阶宫人杂居的外宫,司马门内才住着真正的天家贵胄。霍光让皇孙入宫,却将其安置在外宫的掖庭署,更明确一切用度由张贺私钱供养。如此一来,既承认了其皇族身份,又化解了“同宫两支”的忌讳,还避免了在外单独安置的各种问题。刘德看着手令,忍不住拍手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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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余晖为落叶镀上一层金边,也将巍峨的长安城墙映照得金碧辉煌。
张贺驾着马车穿过长安宣平门,沿着正街的青石道,直抵未央宫北阙。作为外宫门,上朝入值的官员和日常采办的宫人都要从此门验符通行。
张贺将病已抱下马车,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制符牌,塞进病已掌心:“殿下把这个带在身上,以后遇到宫中卫士查问,殿下只需出示这个符牌即可。”
守门的未央卫士自然认得张贺,待张贺说明病已身份,又拿出霍光的手令,卫士未再阻拦,当即恭敬放行。
进入北阙,张贺指向远处的一道朱漆宫门:“殿下,再往前便是北司马门,是内宫禁地,殿下切记日后莫要擅闯。”张贺低头看了看病已,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从鲁国回长安的一路上,病已始终沉默寡言。想起半年前病已在长安西市左窜右跳的活泼模样,张贺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从北阙右转西行不过百步,掖庭署的匾额赫然出现。张贺指着门楣上的大字:“殿下,这就是掖庭署,以后殿下就住……”
“父、父亲?!您回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张贺的话。
病已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僵在掖庭署的门槛里。他猛然撞见张贺,正努力掩饰着脸上的惊慌,又不时偷偷往身后张望。
张贺见到他并不意外,招手道:“彭祖,你来得正好。”张贺将病已轻轻往前推了推,“快来拜见皇曾孙殿下。”
那男孩十分懂事,闻言立即整肃衣冠,拱手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病已正要抬手请他起身,张贺已抢先道:“殿下,这是犬子,名唤张彭祖,今年七岁。从今日起,他就是殿下的常侍了。”说着又转向男孩,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彭祖,从今往后,殿下就是你的主君。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不可有半分闪失!你可记住了?”
“孩儿谨记!”彭祖后退三步,面向病已跪地拱手,“常侍张彭祖,拜见主君!”说着叠掌叩首至地,伏身不起。
张贺暗自点头。这稽首之礼乃九拜中最重,是臣子拜见君王之礼,彭祖行得分毫不差。
病已回想着姨娘教过的规矩,拱手回道:“敬谢行礼。”
张贺牵起彭祖:“为父还需出宫一趟。你先带殿下去他的房间安顿,再领他熟悉掖庭署各处。”
“孩儿遵命。”彭祖毕恭毕敬地拱手长揖,一直目送着张贺走远后,这才终于拍着胸脯长舒了口气。他转身对上病已茫然的目光:“跟我来!”说着一把拽起病已的手腕,将他拉进了掖庭署。确认四下无人后,彭祖这才松开手,朝对面厢房小声唤道:“出来吧!掖庭令走了!”
墙头果然应声探出个小脑袋,一双杏眼机警地扫视一圈,确认安全后,这才提着素色襦裙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两腮还涨着未褪的桃红。
病已怔怔地望着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小姑娘——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还小的孩童。
小姑娘倒不认生,歪着头将病已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大方方道:“我叫许平君,我爹是暴(pù)室的狱卒。你叫什么?”
一听“狱卒”二字,病已眸中一闪。他缓缓开口:“……我叫刘病已。”
“他以后就住在这儿了。”彭祖补充道。
“住这儿?”平君眨巴着大眼睛,“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病已闻言,眼中的神色瞬间黯然。他垂下眼帘,无意识地抚上左臂那道三寸长的剑伤——两个月前的伤口早已愈合,但这个动作却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平君注意到他的异样,凑近半步,指尖悬在他的手臂上:“你受伤了?”
“啊?你受伤了?”张彭祖惊呼,“伤哪儿了?我看看!”
病已吓得立时后退,将手臂捂得更紧了。
“让我看看好吗?”平君又上前一步,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病已。
病已没有回答,却莫名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卸下了心防,任由她挪开自己的手,又轻轻挽起衣袖,露出那道如蜈蚣般狰狞可怖的伤疤。
彭祖倒吸一口凉气,平君却踮起脚尖凑近伤处:“阿娘说,受伤了不用哭,吹吹就不疼了。”
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拂过疤痕,像有百十只春蚕在臂上吐丝作茧。病已下意识想躲,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平君认认真真地吹了好一会儿,才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问:“还疼吗?”
伤口早已结痂,并无痛感,但那温软气息所过之处,痒痒的,暖暖的,仿佛整条手臂都要融化一般。病已张了张嘴,喉头却似堵了棉絮,半个字也说不出,只好怔怔地摇头。
“太好了!”平君雀跃着拍手,忽然又想起什么,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靛蓝布帕。帕角掀开露出两颗红艳艳的山楂糖粘。她皱了皱小眉头:“只有两颗……”
彭祖忙摆手:“我不吃,你们吃吧!”
平君却不依,低头将一颗糖粘掰成两半,一半塞给彭祖,一半含进自己嘴里,最后那颗完整的糖粘则稳稳地落在病已手心:“好了,这下我们都有了!”
病已迟疑片刻才将糖粘放进嘴里,舌尖猛然炸开酸甜——竟比他吃过的所有糖人都要美味百倍!
看着病已惊异的表情,平君笑出两个梨涡,忽又歪头:“对了,你的爹娘呢?”
病已眸光一暗,摇了摇头。
看着刚刚高兴一点儿的病已再度垂首,平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别不高兴!……要不……要不以后,我们来做你的爹娘吧!”
“咳咳咳——”彭祖被呛得满脸通红,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来,眼中带泪道:“平君你别逗了!你比病已还小一岁呢!怎么做人家娘亲啊?”
“噢,不可以做娘亲啊……”平君绞着衣带咕哝,忽然眼光一亮,扯住病已袖角,“彭祖是阿兄,你也是阿兄!我们可以做‘兄妹’,以后就是家人,好不好?”
“这个不错!”彭祖附和道。
“……家人?”病已怔住了。他望着平君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彭祖,许久,终是轻轻点头。
半颗糖粘下肚,彭祖忽然想起昨夜剩下的芝麻酥,便领着二人来到掖庭署后院。三人并排坐在台阶上,彭祖掀开芝麻酥的油纸包,顿时甜香四溢。
病已小心地从彭祖手里掰下一角,送入口中,满口酥香。病已舔了舔手指上粘的酥皮和芝麻,轻轻问道:“此处……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见病已摇头,彭祖霎时来了兴致。他拍掉手上的芝麻屑,跳上一旁的石墩,如说书先生般展袖:“这里,乃是未央宫!就是皇宫,皇帝的家!”
病已眨眨眼,转头四下望了一圈:“皇帝……他不在家吗?”
彭祖险些呛住,无奈地翻个白眼:“皇帝当然住在内宫,怎么会在这儿!”见病已仍是懵懂,他又解释道:“此处是掖庭署,管着宫里所有的夫人和宫婢。不过现在皇帝还小,没到立夫人的年纪,所以后宫之中只有宫婢,没有夫人。”他抬手指着西边,“从这里出门往西是尚方署,里面有织工、绣工、作工,个顶个地厉害!不过最厉害的要数厨工,他们能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点心!住在内宫的人就笨多了,吃饭穿衣都得靠别人。要是没有尚方署,他们就得饿着肚子睡觉,光着屁股出门!”
“对!哈哈哈!”平君笑得差点儿从台阶上跌下去。
彭祖捡起一根枯枝,挥手东指:“掖庭署东边那道高高的宫门就是北司马门,里头是皇帝住的内宫。不过守门的郎官凶得很,从不见他们开门,老是把人往东司马门赶。你们猜为什么?”他压低嗓门,“因为……他们把钥匙给弄丢了!哈哈哈!”
平君和彭祖顿时笑作一团。病已也觉得彭祖说的东西新奇有趣,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见到病已终于开怀,彭祖兴致更高了,再次站上石墩:“再往东就是太医署,里头都是医术最高明的医工;还有凌室,是藏冰的地方,夏天躲在里头可凉快了;再就是暴室,负责给贵人们晾洗衣服。那些犯了错的宫人和宫婢会被罚到那里做染工、浣工,要是还不老实,就得关进暴室里的监牢。”
说到这里,彭祖朝平君努努嘴:“平君她爹就是那里管理罪奴的啬(sè)夫,就是狱卒。她娘在宫外给未央卫士洗衣赚钱,所以她每天都进宫送衣服。”
彭祖说得口干舌燥,捧起水囊痛饮。
病已趁机望向平君:“你的爹娘……待你好吗?”
“那是自然啊!”平君不假思索,“我爹什么都听我的,不过他也听我娘的,可我娘也最听我的,所以还是我最大!而且……”
“平君!”彭祖急忙打断,方才就因为提到爹娘惹得病已不快,怎么又提起这话头?
平君立即会意,咬着嘴唇不再作声。
病已正听得入神,见两人突然噤声,他垂眸抠着石缝里的青苔:“姨娘说,我的爹娘都是极好的人,但是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
“其实……我也许久未见到父母了。”彭祖也跟着感伤起来。
病已诧异地看着彭祖:“张公不是你父亲吗?”
彭祖摇头:“他是我父亲的庶兄。父亲把我过继给他,所以我必须叫他父亲。”彭祖缓缓低头,“自从被带到掖庭署,我再也没见过父母。”
病已不知道什么是“过继”,沉吟片刻又问:“……那你的爹娘还活着?”
“当然活着!”
“那为什么不去见他们?”病已急问。
“我若是偷偷溜回去,被伯父知道定会动怒。况且……”彭祖眼底漫起水光,“他们已经把我送人了,想必也不愿我再回去吧……”
见他们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平君突然灵机一动:“我爹娘今日都在家,不如你们随我回家吧!”
三人相视一笑,竟不约而同地又各取了一块芝麻酥,欢欢喜喜地结伴出宫,往许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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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门出城向南不远便到了太庙,太庙西侧有一座宽敞明堂,正是武皇帝当年敕建的太学堂。张贺匆匆出宫,马不停蹄地赶到太学堂门口,望着门匾上的烫金匾额,忽然脚下又迟疑了。
他一刻不停地赶过来,只为了一件事:为殿下延请一位授业明师。寻常世家子弟到了五六岁,即便不能出口成章,至少也已通读五经。可殿下却连最基本的开蒙识字都未完成,实在落后太多了。此事刻不容缓,一天都不容再耽搁。
若论天下饱学之士,当属长安太学堂最为鼎盛。堂内有五位专攻经典的博士,座下更有五十名博士弟子。这些人个个学富五车,教授一个孩童自然不在话下。只要诚心相请,再许以重金,不愁找不到愿意倾囊相授的先生。可是,这些人大多埋头钻研经书典籍,未必有多少经国济世之才,若到时将殿下教成个迂腐学究,可如何是好?
“掖庭令当真要入此门吗?”
张贺正思忖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诘问——不仅嗓音十分耳熟,语气中的戏谑更是似曾相识。张贺猛然回头,只见一男子正立于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张贺不免心惊:此人竟能悄无声息地逼近至此!再细看此人面容:三十五岁上下,脸上棱角分明,披发未冠,素青色长袍下露出一把长剑,剑柄缠丝,剑鞘上通身镶满错金花纹。张贺几乎瞬间断定,此人必是鲁县郊外那个黑衣剑客!
张贺悚然按剑:“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轻笑一声:“我帮你救下了你的小殿下,又替你灭了孟通满门,掖庭令怎么反倒装起糊涂来了?早听闻当年的御史大夫张汤为人酷烈,不念旧情。掖庭令当真有乃父遗风啊!”
“当日那位侠士斗笠遮面,张某未见真容,不敢冒认。”张贺沉声道,“至于孟通之事,张某从未授意,何来‘替我’之说?”
“哦?”那人剑眉微挑,“掖庭令莫非以为,你和那孩子能够安然抵达长安,是上天庇佑吧?杀子之仇啊……若我不杀他,鲁县郊外截杀不成,他必会沿途追杀;即便到了长安,他也可以派死士入京。掖庭令,您说呢?”
张贺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无言以对。
见张贺沉默,那人哼笑一声:“没想到掖庭令竟如此短视!”
张贺暗暗叹气。此人行事实在古怪,明明处处相助,却偏要句句贬损。张贺压下心绪,拱手行礼:“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敢问掖庭令来此,是为了那小皇孙?”
“正是要为小殿下延请名师。”
那人左右踱了两步:“这里尽是些皓首穷经的腐儒,也配教导皇孙吗?”他顿了顿,直视张贺:“其实掖庭令心中早有盘算。你想找的人,须得学富五车、才绝当世,还要博古通今、慧眼如炬。但最重要的是……”那人忽然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要有经天纬地的王佐之才,能教安邦济世的治国之道……”
“阁下慎言!”张贺厉声喝断,“什么‘王佐’‘治国’!这等狂言若被有心之人听去,殿下立时就有杀身之祸!”
那人却不在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张贺:“掖庭令所求,在下了然。千里相随,只问一句:掖庭令觉得在下可堪为——”那人忽然正色,一字一顿道:“帝、师?”
张贺闻言顿时双拳紧握,没想到自己潜藏的奢望竟被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一眼看穿、一语道破。现在想来,此人从鲁县郊外到今日种种,分明全是试探。方才的话更是直白——他自诩有王佐之才,能教治国之道,就看张贺敢不敢用他,甚至与他联手,共辅皇曾孙去博那至尊之位!
张贺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却始终看不透对方深浅:“阁下从鲁国尾随至此,又口出狂言,究竟意欲何为?”
“良禽择木,麒麟择主。”
“敢问先生祖籍何方?师承何人?”
“山野散人,无师无门。”
“凭何取信?”
“无凭无信。只问掖庭令:可愿一试?”
张贺沉默良久,终是整肃衣冠,拱手推至胸前,深深一揖:“掖庭令张贺,代皇曾孙,拜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