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序 第7章 少年侠气

作者:珮頔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2 17: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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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风波过后,府中下人都当兰儿受了委屈,围着她好言安抚。

史高却一直暗中盯着这个真正的“家贼”。见她并未随众人回东山房,反倒鬼鬼祟祟摸向账房,史高心头一跳:这丫头莫不是疯了?钱袋没偷成,竟要偷账房?史高屏息贴在窗外,却听见兰儿带着哭腔央求预支半年工钱。账房先生严词回绝,只说按例最多只能支两月工钱。

史高眉头渐锁。史家向来宽待下人,兰儿若真遇难处,大可求主家周济。可她却偏要铤而走险行偷窃之事,其中必有蹊跷。

待兰儿支取了两个月工钱又告假出府,史高悄然跟上。眼见她拐进赌坊后巷,将铜钱尽数塞给一个疤脸汉子。那人掂了掂钱袋,脸色反而更显狰狞——显然是嫌钱少了。兰儿跪地哭求半晌,方见几个大汉拖出个鼻青脸肿的男子,丢到地上。兰儿立刻扑上去哭喊“兄长”,史高顿时了然。

来龙去脉既已明了,史高不再躲藏,大步从角落里走出。

“大、大公子?”兰儿见了史高,脸色霎时惨白,扑通跪地,“大公子开恩!千万不要将此事告知主母!”史家招选下人待遇优厚,但标准严格。若被主家知道她有个赌鬼兄长,必定将她扫地出门。若是不能做工赚钱,兄长定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的。

“他欠了多少钱?”史高冷眼睨着地上烂泥般的男人——明明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仍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想必是赌坊的常客了。

兰儿垂首,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大公子,共欠了四千八百钱。婢的积蓄加上今日预支的工钱,共还了一千三百钱。赌坊说……再宽限三日,否则……”

四千多钱?史高暗自吃惊。兰儿在史家不过是个三等使役,每月到手的工钱不到四百,她就算预支一年的工钱也填不上这窟窿!堂堂七尺男儿,有手有脚却不事劳作,嗜赌成性,竟要妹妹替他还债,简直无耻至极!

史高靴尖踢开挡路的碎石,上前几步:“或许,我可以帮你。”

那赌鬼顿时眼中放光:“你……不,这位公子,当真愿意帮小人还债?”

史高狡黠一笑:“史家长期雇用践更者为家中老小代役。你若愿意,我可以做主雇你作为史家的践更者,三百钱一个月,一年三千六百钱,足够你还债了。”

兰儿兄长眼珠一转,忙不迭应道:“好好好!小人愿意!”

按汉律,成年男丁每年须服一月徭役,干的多是修桥铺路、疏浚河道之类的苦差。世家子弟自然不会亲往,家中聘请的先生们也不宜长期离守,所以官府允许富户雇人代役,或者干脆给官府缴纳代役钱。

史高知道他必定应承,也必定会在拿到钱以后抵赖。他俯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兰儿:“不过,我有个条件。谎报身世、偷盗主家,史家容不下你。你今日便自请离府。”

兰儿闻言立刻连连叩首:“大公子开恩!婢不想离开史家啊……”

“你若不同意,那我只好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母亲。”

兰儿兄长眉头紧皱,妹妹若丢了差事,岂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不过眼下债主逼得紧,他也只得认了:“三千六百钱,你可说话算话?”

“自然。”史高淡淡道,“你去县衙登名践更,拿到官府文书后,便可来史家领钱。”

兰儿兄长思忖片刻:“好吧。”

待那赌鬼走远,史高扶起兰儿,压低声音道:“等你兄长被官府羁押后,你速速离开鲁县,再也不要回来。”

兰儿一怔:“……大公子何意?”

史高目光如炬:“似他这等赌徒,必是逃役的惯犯,甚至可能有隐罪前科。最近县衙大牢正缺苦力,他自投罗网去登名,轻则被抓去强制服役,重则就地收监问罪。你何不借此机会,彻底摆脱这个祸害?”

兰儿这才恍然大悟,泪水夺眶而出:“大公子恩德,婢没齿难忘!婢这就去向管家请辞,预支的工钱定会想办法还上!”

史高颔首:“你记住,赌棍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合该让他烂在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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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高昂首阔步走在鲁县街头,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这可是他平生头一次行侠仗义,此刻只觉得胸中豪气翻涌,可惜无人喝彩,不免惆怅。不过转念一想,今日阴差阳错得了那傻皇孙的钱袋,倒像是老天爷给的彩头!

他哼着小曲从东市糕饼铺出来,想着弟弟们见到桂花糕时欢喜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全然未察觉远处有道怨毒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他。

原来病已负气跑出正堂后,越想越委屈,索性溜出了史家大院。他满脑子盘算着如何报复那些诬陷他的小人,一抬头竟正好看见史高从一家铺子里走出来。病已心头火起,顺手从旁边的玩具摊“借”了一柄弹弓,又兜了一怀石子,悄悄跟了上去。

史高提着刚买的桂花糕正要离开,忽被前方骚动吸引了注意。只见一个锦衣公子死死拽着个少女的手腕,任凭少女如何哭求挣扎都不肯松开。他脚边还跪着个老妇人,不住地磕头哀求:“公子行行好!放过我女儿吧!”

围观百姓愤愤不平,正要上前劝阻,那公子却一脚将老妇人踹开,厉声道:“给脸不要?本公子乃鲁王亲外甥,看上你女儿是你们的造化!”

众人闻言,顿时噤若寒蝉,纷纷后退。

史高此刻也认出了眼前之人,原来是孟宾那个混世魔王。他是鲁国郎中令孟通之子,母亲是鲁王的亲妹妹。仗着有父母和鲁王撑腰,他在鲁地横行霸道已久,今日这般作为倒也不足为奇。

病已远远望见史高停住不动,立刻猫腰找了个好位置,搭弓上石,瞄准史高后背射出一弹。

谁知史高恰在此时俯身,石子不偏不倚,正中孟宾后脑。

“哎哟!谁——?”孟宾立刻转身,捂着后脑勺在人群中搜索,“有种出来!”

史高正好趁着孟宾转头的机会,抄起他刚才俯身捡起的木棍朝孟宾手腕砸去。孟宾吃痛松手,史高顺势拉起那少女拔腿就跑。

“把他们给我抓回来!”孟宾捂着手腕咆哮,身边的两个随从立即冲了出去。

病已这才看清事态:史高居然救下了被欺负的少女,此刻又被两名壮汉追赶。病已当即调转目标,再次搭弓上石,瞄准原地叫嚣的孟宾便是一弹,这次果然打中!

“啊——!”孟宾捂着脑门立时追了出去,“找死!”

史高见追兵逼近,反手将木棍向后掷出,两个随从灵巧闪身避过。两人身后的孟宾却突然太阳穴一痛,随即眼前一黑,正巧踩在飞来的木棍上。孟宾脚下一滑,踉跄几步,一头撞上了路旁的础石。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霎时一股鲜血从孟宾的头顶缓缓涌出,在地上晕开了一滩暗红。

“杀人啦!出人命啦!”

血光乍现,方才还挤挤挨挨的人群霎时作鸟兽散,街市上吵嚷着乱作一团。

两个随从立刻止步,转身扑回到孟宾身边:“公子!公子!”

史高闻声回头,只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孟宾此刻竟倒在血泊中,不由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嘴唇哆嗦着:“……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杀了公子!”两个随从突然炸醒,“别让他跑了!”

这声叫喊惊醒了脑中一片空白的史高。他连滚带爬地窜起来,只凭本能没命地狂奔。

病已见状,再次抄起弹弓紧追不舍,怀中石子接连射出,将两个随从打得抱头鼠窜。不过他小短腿终究跑不过大人,追了半里地便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下。

光天化日之下,繁华街市竟闹出了人命。路人唯恐避之不及,临街的人家和店铺也急急地掖门闭户,唯恐惹祸上身。

偏偏有个人不为所动,依旧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怡然自得地吃着手里的半只烤鸡。那人蓬头乱发,粗布深衣、草绳腰束,可脚边斜矗着的那柄错金宝剑却格外扎眼。他目睹了一切,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此刻倒觉着病已那小脸累得通红的模样着实有趣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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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高跌跌撞撞一路逃,只觉得腿软脚更软,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棉花上。兜兜转转绕了几条巷子,待他心神稍定,脚步渐缓,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家。

一进家门,史高直奔父亲书房,连礼数都顾不得:“父亲!父亲救我!”他声音已带了哭腔。

“高儿?你……”史恭刚要斥责儿子失仪,抬眼撞见他脸色惨白,心中也是一惊,“出什么事了?”

“高儿?你这是怎么了?”史老太君急忙问道,“怎么吓成这样?”

史高这才惊觉书房内除了父亲,祖母和母亲竟也在座。原来老太君听闻正堂上的风波,认准了病已受了委屈,特来找史恭兴师问罪。

史高咬了咬牙,横竖瞒不过去了,索性扑通跪地:“孩儿……孩儿怕是杀了人了……”

“什么?”焦氏惊得魂飞魄散,“高儿你可莫要胡说!”

“孩儿方才外出,见有人当街欺凌一女子,便出手相救。谁知他……他不知怎的一头磕到地上……头破血流……怕是……死了……”

史恭只觉眼前发黑,幸好此时是坐着的,否则定要跌到地上去。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自镇定了半晌。

“可知对方是何来历?”史恭按着额角问道。如史高所说便是意外,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是……是郎中令孟通之子……孟宾。”

史恭如遭石锤砸胸:“你竟敢招惹孟通的儿子?!还闹出了人命!”

焦氏从席上弹起:“夫君!你快想想办法!救救高儿!”

“救?怎么救?!”史恭拍案而起,“死的可是孟通的独子、鲁王的亲外甥!孟通岂肯善罢甘休?难道要整个史家为这孽子陪葬吗?”

焦氏急得泪如雨下:“夫君这是何意?难道不救高儿了吗?他可是史家的长孙,你的亲骨肉啊!”

“恭儿!”老太君突然拄杖起身,龙头拐杖重重顿地,“史家百年簪缨门庭,何曾对权贵俯首?你这般畏缩,就不怕辱没祖宗吗?”

见母亲动怒,史恭连忙躬身解释:“母亲息怒!儿子绝非畏怯权贵。高儿出事,我岂有不救之理?若对方是寻常人家,莫说舍下这张脸登门赔罪,便是重金补偿、倾家荡产,儿子也在所不惜!可孟通是何等人物啊?”他声音渐沉,“此人掌兵多年,又有鲁王姻亲之势,连鲁国丞相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死的是他独子,纵是意外,他又岂会善罢甘休?”

史高听了父亲的话反倒平静下来,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向父亲叩首:“父亲不必为难。那孟宾本非善类,死有余辜。他的家人若要寻仇,孩儿一命抵一命便是,绝不连累家族!”

“家主——!”下人忽然惊慌失措地冲到书房门口,“不好了!县衙来人,说……说大公子行凶杀人,要拿大公子归案呐!”

焦氏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前死死攥住史恭的衣袖,全然不顾主母体面:“夫君!让高儿逃吧!若被他们拿去,必定要屈打成招啊!妾……妾自愿顶罪!”

“荒唐!”史恭喝断焦氏,走到儿子面前,“高儿,站起来。”

史高听命起身,挺直腰背站定。

“你怕吗?”

“孩儿无惧,亦无悔,更不会逃。”

“好!不愧是我史家儿郎!”史恭重重拍在儿子肩头,“你且随他们去,县令不会为难于你。为父定会想方设法救你。”

“孩儿谨遵父命!”史高跪地行稽首大礼,“高儿叩别祖母、父亲、母亲!”他喉头哽住,“……若日后不能在膝前尽孝,万望祖母、父亲、母亲保重!待二弟、三弟长成,必能光耀史家门楣!”

史恭泪落如珠,却也心如明镜——此刻若让高儿潜逃,畏罪之名便坐实了。届时孟通以此向史家发难,史家一倒,高儿才是真的没了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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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铛——

二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道上传荡,显得格外清晰。史家的下人们听闻大公子之事,纷纷按捺不住在房中私语,猜测着史家日后的命运。

史恭独坐书房,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亲手将自小视若珍宝的儿子交给衙差。望着史高远去的背影,他竟恍然理解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境。他虽向母亲立誓要救高儿,可孟通这些年在鲁地专横跋扈,王廷之中谁敢说半个“不”字?要救高儿,谈何容易……

“表哥……你在吗?”

门外忽然传来叩响,史恭辨出是赵征卿的声音,只好强打精神应道:“征卿吗?我今日乏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表哥,我知道家中出事,本不该叨扰。可是……病已不见了!”

史恭听出她语气中的焦急,只得撑起身子去开门:“你说病已怎么了?”

赵征卿声线绷得发颤:“下午他摔了钱袋跑出去,就再没见他人影。我问遍了下人,都说没看见……”

“会不会是闹脾气,故意躲起来了?”

“就算躲也断不会躲到这个时辰!”赵征卿斩钉截铁,稍作迟疑又道:“还有,今日正堂之事恐怕另有隐情。我问过东厢伺候的云儿,她说病已今天早上曾偷偷给她五钱买糖人,那时她便见过病已的钱袋。我猜,钱袋和钱都是掖庭令在长安时所赠,病已怕我没收,才一直藏着。而且,我去东山房看过,兰儿房间的窗台六尺有余,病已身高却不足五尺。窗下又没有垫脚之物,兰儿所看到的窗外人影不可能是病已。而且,我在东山房假山旁的花圃里发现了一串鞋印,不大不小,似是十岁左右孩童的尺寸。”

赵征卿并未把话挑明,可是在史家,十岁左右的孩子就只有史曾一个,不是他还能是谁?史恭握拳锤了锤自己的额头。这么说来,曾儿的钱袋并非病已所偷,扒窗窥伺兰儿的人……也是曾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都怪我……”赵征卿急得几乎哽咽,“病已定是怨我不信他,这才负气出走。”

“出走?”史恭拧眉,“不会的,门仆不会放他独自出门,纵使没拦住也该即刻来报。”

赵征卿苦笑:“表哥有所不知,那孩子在守卫森严的郡邸狱尚且来去自如,要溜出史家大门实在不是难事。”

史恭闻言一怔。他竟忘了这孩子是在牢狱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区区史家大门又岂能困得住他?

“表哥?”赵征卿轻唤了一声,“病已看似顽皮,实则最是懂事。到这会儿还不回来,我怕他……在外头遭了祸事!”

史恭强敛心神:“你先莫急。不如我们在宅院四处细细搜寻一遍,兴许他就躲在哪个角落。若真不在,待寅时宵禁一解,我即刻派所有家丁上街找寻。鲁县地界不大,定能寻回。”

赵征卿别无他法,只能点头同意。二人领着家丁将宅院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终究不见病已踪影。

此时已经子时过半,距离宵禁结束尚有两个时辰。左右回去也睡不着,赵征卿索性坐在门房等候天明,也好理清这两日发生的种种。

这是病已长这么大第二次漏夜未归,上一次还是他四岁那年。他不知从哪得了把小刀藏在身上,赵征卿发现后要没收,他却犟着死活不给。情急之下,赵征卿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谁料病已扭头冲出囚室,直至深夜都不见踪影。胡组急得发狂,竟要砸开牢锁去寻他,被新来的狱卒发现,以为她要逃狱,将她打得遍体鳞伤。

病已回来后抱着昏迷的胡组哭了整宿,嗓子都咳出了血丝。此后十日,胡组卧床养伤,病已守在榻前寸步不离。那段时间他沉默得可怕,眼神都是木的,赵征卿几度担心这孩子是不是丢了魂。直到胡组能下地走动,他才渐渐恢复往日活泼。只是自那以后,无论白日如何疯闹,天黑前他必定回来。

所以这次他夤夜未归,若不是在外面遇到了危险,便是被伤透了心。赵征卿今日走访了十几个下人,这才知道病已这两日竟然受了那么多委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连他最亲的姨娘都不信他,难怪他要负气出走。想到这里,赵征卿抬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在寒夜冷风里浸了两个时辰,赵征卿眼底反倒清明起来:她自己也是自幼父母双亡,比谁都明白病已对亲情的渴望。带病已回史家,虽不敢说全无私心,但确实是想让他感受亲人的温暖,在正经门庭里长大。哪料才两日工夫,就生出这许多事端。既然如此,与其让病已在此仰人鼻息、忍气吞声,倒不如她自己带着孩子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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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铛铛!

五更的梆子声划破晨雾,宵禁解除。

“征卿,我们这就去找病已。”史恭领着一队下人匆匆走来,两眼通红,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赵征卿微微福身:“多谢表哥!”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赵征卿喜出望外:“是病已!病已回来了!”

门仆连忙卸下门闩,待大门打开,众人却愣住了。

“高儿?!”史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儿子,“你怎么……”

史高跨过门槛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父亲,不肖子回来请罪了!”

“快起来!”史恭攥住儿子手臂,“怎么回事?他们把你放了?”

史高一脸茫然:“昨日他们将我押入县衙大牢,后来县令说真凶已投案自首。看在史家面上,不计较我冒认之罪,让孩儿待宵禁解除后自行归家。”他抬头望向同样困惑的父亲:“这难道不是父亲安排的吗?”

史恭一时没想明白其中玄机,但见儿子平安归来已是万幸。他拍了拍史高肩膀:“回来便好,其他事容后再议。先去你祖母房里报个平安,她老人家都担心坏了。”

“是。”史高行礼转身,忽又顿住,“对了,县令让我转告父亲,今早务必去趟县衙,说事关皇曾孙。”

赵征卿一惊:“大公子是说……病已在县衙?”

“呃……孩儿不知,县令只说让父亲过去。”

“征卿莫急,”史恭安抚道,“许是病已昨夜在街上乱跑,被巡夜的兵丁拿了。我这便去接他回来。”

“我与你同去!”赵征卿急道。

史恭却拦住她:“县令既让高儿私下传话,便是要低调行事。人多反倒不便。”

赵征卿立刻领悟,深施一礼:“那就有劳表哥了。”

史恭连忙将她扶起:“无论如何,病已到底是史家外孙,不必如此。”

这话听着亲厚,却让赵征卿心头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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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初明,史恭虽一夜未眠,但见儿子平安归来,心中大石落地,脚步竟比平日更轻健几分。到了县衙门口,阍者自然认得他,径直将他引去了后堂。

“拜见令君。”史恭为官时何曾将这小小县令放在眼里,不过如今既为布衣,又有求于人,只得放低身段。

县令一见到史恭,立刻堆着满面春风迎上前:“哎哟家主折煞下官啦!你我之间何须拘礼!”

除了被这县令变着法子讹过几次税赋外,史恭心知与他并无交情。他此刻这般殷勤,必是又要狮子大开口。史恭强忍厌恶,勉强挤出笑意:“理当如此。在下听闻皇曾孙现下在贵衙?”

“家主真是急性子呀!”县令凑近些,压低声音,“只是这等险招,家主何不提前知会一声,下官也好替家主遮掩周全?免得如现在这般,险些漏了陷不是!”

史恭听得一头雾水:“令君……此言何意?”

“家主就莫同下官装糊涂了。”县令敛起笑容,“令郎替皇曾孙顶罪,虽是忠义之举,可若叫郎中令或鲁王知晓,史家怕是在劫难逃吧?下官念在与家主的交情,这才冒险替家主瞒下此事!”

“顶罪?”史恭脑中似有电光闪过,“令君是说……杀害孟公子的真凶并非犬子……而是皇曾孙?”

县令见史恭仍故作无知状,顿时沉下脸来,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元凶供词在此!他主动招认,昨日弹弓袭击受害人。经仵作初验,死者太阳穴确有受暗器所伤的血瘀,此乃致其昏厥倒地的直接原因。”县令意味深长地瞥了史恭一眼,“史兄让令郎顶罪,还教他将故意伤人致死的重罪,说成寻常意外,当真好算计啊!”

史高接过竹简迅速扫了一遍,这才理清了事情原委。原来昨日高儿被带走以后,病已竟跑去县衙主动认罪。县令认定高儿是奉父命替皇曾孙顶罪,索性顺水推舟私下放了高儿,好卖史家一份“人情”,再狠狠敲上一笔。

既已明白了县令的用意,史恭便顺着县令的话头应和:“令君明察秋毫!史某汗颜……只是……可否容在下见一见皇曾孙?”

县令见他服软,面色稍霁:“非是下官不通人情,奈何重犯尚未过堂,按律不许探视。”

史恭暗自沉吟,眼下要县令放人绝无可能,见面也无济于事,不如回去细问史高事发情形,才好从长计议。史恭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拈出两枚半两金塞进县令掌心:“令君处处为史家周全,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定当厚报!只是今日出门仓促,可否劳烦令君代为置办些饭食,替我照拂皇曾孙一二?”

县令立时攥住金子,满脸堆笑:“史兄高义,下官素来钦仰!这点小事,包在下官身上!不过家主且听下官一句劝:郎中令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既然令郎与此案无涉,家主何苦再蹚这浑水?”

史恭尴尬一笑:“多谢令君箴言,史某告辞。”他真是一刻都不想跟此人多待了。

“史兄慢走!”

史恭甫一转身,县令立刻眉开眼笑地掂着金子。这两块黄澄澄的玩意儿,别说饭食,便是置办几亩良田都绰绰有余了!看来史家这只大肥羊,能保还是得保,否则惹上孟通那活阎王被抄了家,岂不断了自己的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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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恭出门后,赵征卿便一直在史家门口翘首。此刻看见史恭独自从马车上下来,一颗心骤然悬到嗓子眼。

她急步上前:“表哥,病已呢?”

史恭看着赵征卿沉默半晌,却转头吩咐下人:“让大公子速来书房。”待下人领命跑远,史恭这才对赵征卿沉声道:“征卿,你随我来。”

见他面色凝重,赵征卿咽下追问,默默跟着。不多时,史高与焦氏也到了书房。下人识趣地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跪下!”史恭突然厉喝。

史高吓得膝头一软,扑通跪地。

“夫君这是做甚?”焦氏本就担心儿子受罚才跟来,见状急忙上前拦住史恭。

史恭一把拉开焦氏,指着地上的史高怒道:“你且老实交代!当时究竟怎么回事?为何皇曾孙在场你却只字未提?”

赵征卿不解:“表哥你说病已‘在场’是什么意思?”

史高也是一脸茫然——昨日之事,与那傻皇孙有何干系?

史恭深吸一口气,转向赵征卿:“昨夜病已去县衙自首,承认是他用弹弓击伤了孟宾。仵作已验明,孟宾确系被暗器所伤晕厥,继而头撞础石而亡。”

“这……怎么可能?”史高忽然攥紧衣摆,瞪大了眼睛,“难道……昨日暗中助我之人……竟是他……?”

“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孩儿……孩儿也不知啊……”史高张口结舌半晌,“当时场面混乱,孩儿一心想救那女子,好像……确实有人暗中丢石子相助……后来孟宾三人本要追来,却接连倒地……现在想来,绝非巧合……”史高的声音渐低,“我原以为是我扔的木棍打中了孟宾,没想到竟是那个……那位皇曾孙殿下!”

赵征卿双腿发软直往下坠,幸好史恭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父亲!”史高突然膝行两步,“求您救救殿下!先前是孩儿心胸狭隘,为把他赶出史家,才诬他偷了二弟的钱袋。一切都是孩儿的错!求父亲救他!”

史恭闻言,气得眼前发黑,抓起手边的竹简就朝儿子身上砸去,又抬脚将史高踹翻在地:“孽障!我史家怎会养出你这等不仁不义的东西!”

“高儿!”焦氏立刻张开双臂挡在父子间,“是妾教子无方,夫君要罚便罚妾吧!”

史高爬回来连连叩首,声泪俱下:“孩儿知错!孩儿知错了!”

史恭怒指儿子:“若非你构陷,殿下怎会负气出走?!若非你招惹孟宾,他又怎会为护你出手伤人?!祸是你闯的,岂能让他人顶灾!你现在就给我滚去县衙认罪!”

史高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孩儿这就去向殿下负荆请罪!将殿下换回来!”

焦氏闻言连忙扑上去抱住儿子:“万万不可!县令既已认定皇曾孙是凶手,高儿是替他顶罪。就算高儿现在回去,也于事无补!只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慈母多败儿!”史恭气得浑身发颤,“都是你平日骄纵!若再阻拦,连你一同送官!”

“表哥听我一言!”一直沉默的赵征卿忽然出言劝阻,“大公子和病已,一个是长孙,一个是曾孙,无论哪个有闪失,姨母都会心疼。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表哥忍心看她伤心欲绝吗?”她声音哽了哽,“何况,病已再顽劣,也断不会对人下杀手,此中必有蹊跷!”

焦氏眼中立刻亮起光芒:“征卿,你是不是有法子救人?”

赵征卿没有理会她,只盯着史恭问道:“听闻昨日大公子救下的那对母女,现下安置在史家?”

史恭颔首:“昨日高儿被带走后,我便命人将她们并几位证人接来,安置在后院。”

“好。”赵征卿整了整衣袖,“请表哥带上他们,随我再去县衙走一趟吧。”

史恭虽不明就里,但见她神色笃定,只得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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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的马车再次停在县衙门前。赵征卿和史恭刚踏步下车,便听得正堂传来一阵咆哮:“即刻判他斩首弃市!明日行刑!”

“郎中令明鉴!”县令声音发颤,“‘弃市’之刑唯谋逆、欺君这等大罪可用。况且嫌犯尚未过堂,案情未明,下官如何立判啊!”

“你还有何不明?!凶手当街杀人,现已缉拿归案,按律当斩!凶手本人都已招认,还过什么堂?什么狗屁皇孙!他害死我儿就得偿命!你不敢判?把人交给我!我正好亲手为我儿报仇!”

史恭心头一凛,没想到孟通竟嚣张至此——若再晚来一步,县令扛不住威压,病已岂不是要命丧当场?

“郎中令息怒!”史恭疾步抢入正堂,“令郎之事令人痛心,万望郎中令节哀!只是案情复杂,不可草率定谳。”

孟通转头见是史恭,冷笑道:“史恭?你还有胆来?!捡个野种便真当自己是皇亲不成?!”

赵征卿突然上前横插一步:“郎中令慎言!”

“哪来的贱婢?竟敢呼喝本官!”

赵征卿却不理会孟通,径自走到县令面前,左手搭右手平举额前,行了个标准的男子揖礼。县令和孟通俱是一怔——此乃有官职或爵位女子方可行的大礼,这妇人究竟是何等身份?

“太子宫长御赵征卿见过县令。”赵征卿从容起身,“皇曾孙经夜未归,听闻他在鲁县县衙,故特来接驾。”

孟通这才反应过来:“荒谬!刘据谋反伏诛,哪里还是什么太子!你这贱婢休要装腔作势!”

“郎中令!先帝从未下旨废储,”赵征卿眉峰陡立,“郎中令难道要代天子废立不成?”

“好个伶牙俐齿!”孟通袖中拳头咯咯作响,“你以为搬出个死人来就能把人带走?做梦!别说刘据已经死了,就算他现在站在这里也没用!那小东西杀害我儿,‘杀人者死’是高祖定下的铁律!谁也别想给他脱罪!”

“哦?竟有此事?”赵征卿故作惊讶,“若当真事涉皇曾孙殿下,依汉律,宗室犯案须交宗正府与司空诏狱共审。”她目光突然射向县令,“县令难道不知?”

“一派胡言!”孟通扬手打断,“他无封无爵,算什么皇族?!区区庶民犯案,县令自可定夺!”

“皇族身份岂容郎中令裁夺?”赵征卿向前踏出半步,“三月前,先帝亲下谕旨,命宗正为皇曾孙录籍,并大赦天下。郎中令不会忘了吧?”

孟通喉头一哽,半晌才道:“好!进京便进京!凶犯已然招供,仵作尸格俱在,便是到了宗正面前,他一样难逃一死!”

赵征卿却再次无视孟通,转向县令:“那就烦请县令将此案的卷宗和物证封档,再点齐衙差护送证人一同进京。”

县令一愣:“证人?什么证人?”

赵征卿唇角微扬:“自然是案发时的目击证人。”她朝堂外扬手,“都进来吧!”

六道人影应声而入,肃立堂前。

“这二位是东市的商铺掌柜,这二位是当时在东市采买的主顾。”赵征卿指尖掠过前排四人,“他们都亲眼目睹,孟公子奔跑时失足跌倒,不幸触石而亡。至于这两位……”她看向堂前那对母女,“她们算不得证人,倒是苦主。当日进城采买,却无端遭孟公子当街强掳,这才惹出祸事。”

说完,她转身直面孟通,故意拔高声量:“一个五岁稚童能否掷出致命暗器,此案究竟是谋杀还是意外,令郎是英年早逝还是咎由自取……这些不妨到司空诏狱好好辩个明白!司空诏狱办案向来公正,定会给郎中令一个交代!”

堂上一片死寂。赵征卿气势逼人,孟通面色由青转紫,喉结滚动却说不出半个字。县令在一旁暗暗心惊:他在鲁地为官多年,还是头回见有人能将孟通逼得青筋暴起、浑身发颤!

赵征卿趁势旋身:“既然郎中令还需思量,在下便先带皇曾孙殿下回去。何时启程——静候郎中令示下。县令以为如何?”

县令闻言心头一喜,这烫手山芋有人接手,正合他意:“下官位卑,确不敢僭越皇家之事!皇曾孙不如暂由史家看管,”他偷瞄孟通,“不知郎中令……意下如何?”

不等孟通回应,赵征卿已向县令略一颔首,转身跨出正堂。她目光扫向廊下衙差:“前头领路。”

衙差见县令默许,只得引路前往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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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幽暗的甬道,赵征卿终于在最里间的牢房里寻见了熟睡中的病已。鲁县监牢虽简陋,小家伙却睡得香甜,小小的身子蜷在稻草堆里,脸颊泛着红晕,嘴角还噙着笑。

昨日负气跑出家门后,这孩子倒是半点没亏待自己。遇着善心的就讨口吃食,碰上冷脸的就“顺”些干粮,一路吃得肚皮滚圆。待他跑累了想回家时,却迷失了方向。抬眼望见远处角楼十分眼熟,便兴冲冲地寻了过去,走近才发觉原是鲁县县衙。正犹豫要不要上前问路,却恰好撞见史高被押进了衙门。

病已灵巧地溜进县衙,躲在廊柱后听清了来龙去脉。待他发现自己行侠仗义的功劳,竟被这没脸没皮的史高冒领了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蹿上公堂,将自己的壮举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倒把史高摘得干干净净。

当狱卒将他关进牢房时,病已瞧着熟悉的栅栏,嗅着那股霉草混杂的气息,竟像回家般自在!疯跑半日的疲惫袭来,他随手拢了拢地上的稻草,倒头便睡。直到赵征卿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前,他才揉着惺忪睡眼坐起,发髻上还粘着几根稻草茬。

史恭走出县衙,命护院先行送走几位证人。望着车影远去,他心绪难平——方才堂上面对暴怒的孟通,赵征卿寸步不让、锋芒毕现,与他记忆中那个温婉沉静的表妹简直判若两人。

他仍记得七岁的赵征卿初到史家时,总是安静地跟在史节身后。如今二十余年光阴掠过,当年那个垂目低眉的少女,竟变得如此坚毅果敢。想来宫廷倾轧、牢狱寒霜,皆如刀斧砂石,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当年她随史节进京以后,母亲曾无意提及,赵征卿当年对他有情,是在听闻他与鲁国丞相之女定亲后,才决然离去的。若当年他能早些察觉,早些与她说明白,是否就不会误她半生?自她归来,史恭几番想要开口。可如今两人都已年近不惑,鬓染霜华,这些前尘往事,还有重提的必要吗?

见赵征卿牵着病已踏出县衙大门,史恭连忙敛了心神上前相迎,却没想到孟通突然从廊柱后闪出,手中还提着一柄长剑!

“小心!”史恭厉声喝道。

赵征卿闻声回头,只见一道寒光直刺病已后心!她本能地将病已狠狠推开,旋即后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孟通抽剑带出血线,温热的血浆喷了病已满脸。

“姨娘——!”

“征卿——!”

孟通一击未中,剑锋再起,直指病已咽喉。史恭猛扑格挡,架住孟通手腕。孟通转腕横扫,史恭踉跄后退,堪堪避过剑锋。

孟通怒火中烧,寒光第三次劈落之际,一道灰影突然飞掠而至,剑风直劈孟通面门!

铛!金铁交鸣震得孟通虎口崩裂,连退十余步才稳住身形。定睛望去,来人三十出头,披发短须,粗布衣衫却掩不住周身凌厉,尤其是他掌中一柄精钢宝剑犹自嗡鸣。

“来者何人!”孟通嘶声喝问。

那剑客却不紧不慢地挽了个剑花,剑尖点地,懒声道:“送你儿上路之人。”

孟通闻言目眦尽裂,挺剑便刺。两道寒光霎时交织,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不出十余招,孟通已露败象,格挡愈发迟滞。剑客瞅准空门,一剑挑中孟通手腕。孟通痛呼一声,长剑应声落地。孟通踉跄跪倒,猛然抬头,却见县令正带着衙差在一旁冷眼旁观。

“尔等还不速速拿下此贼!”孟通厉声喝道。

“众衙役!”县令果然高声发令。

“在!”

“将孟通拿下!”县令斩钉截铁。

孟通简直不敢相信耳朵:“混账!你疯了不成?我看谁敢动我!”

县令嘴角微挑。这孟通平日作恶多端也就罢了,今日竟蠢到当街行凶,众目睽睽之下,再无翻身可能。此时擒他,既能赚个不畏强权的清名,又能让史家欠下这天大的人情,岂非一举两得?

然而,孟通虽受伤,但威势犹存。衙役们握着刀竟无人敢真的上前。

史恭见状振臂一呼:“拿下孟通者,赏十贯!”

重赏之下,衙役们不再迟疑,一拥而上将孟通按倒在地。

县令俯视地上挣扎不休的孟通:“郎中令,得罪了,下官也是依律行事,要怪只能怪国法如山啊!”此时县衙门外已然聚起人墙,县令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朝着人群朗声道:“孟通当街行凶,本县依律将其擒拿。日后若有作奸犯科者,皆同此例!”

围观百姓顿时欢呼雷动:“县令执法严明,乃当世青天!”

灰衣剑客斜睨着县令这副卖直取忠的作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昨日途经鲁县,遇见一纨绔欺凌弱女,便随手掷出啃剩的鸡骨,为救人的小公子解围。未料那纨绔竟一头磕死了。正欲一走了之,却听闻衙差胡乱拿人,便决定去县衙分说清楚——横竖那些衙差也留不住他。

谁知刚到县衙,却撞见扔石子的那个小东西拍着胸脯认罪,还说得煞有介事。他一时兴起翻上房梁细听,才知这小东西竟是卫太子血脉。而且,他一个稚童,进了牢房竟不哭不闹,反倒像回家般倒头就睡,便更觉有趣。想着瞧瞧这小家伙明日还能闹出什么名堂,便将投案之事抛诸脑后。不料这一耽搁,反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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