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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令仪独自走在通往内院的幽径上,鸦青直裰衬得她身影孤清,步履看似从容,但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底挥之不去的、被知识风暴与信息壁垒双重冲击后的茫然与自我放逐感,却比暮色更沉。

范镇的兵家权谋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了她熟悉的经学世界;

贾琰的“七力”之论更是构建了一个她尚未能完全理解的宏大框架。

而贾琰那滴水不漏的疏离,则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试图靠近核心的微弱火苗。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棋局之外的观棋者,连棋子落下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就在这时——

身后传来刻意放缓、带着一丝滞涩的脚步声。

崔令仪脚步未停,脊背却下意识挺得更直,仿佛要对抗某种无形的压力。

“博士。”

贾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平静温和,带着一种少有的、近乎刻意的恭敬。

崔令仪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回头。

她只是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那个身影,声音清冷得如同初冬的薄冰:

“贾监生?不去与同窗研讨那惊世骇俗的‘七力’之论,追着我这‘教书匠’作甚?”

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惊扰的不悦,更暗藏着一股被排除在核心圈外的酸溜溜的刺意。

贾琰仿佛没听出那话里的刺,依旧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微微欠身:

“学生不敢打扰博士清静。只是伤中静思,重读《礼记·中庸》,至‘致中和’篇,苦思‘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之微言大义,愈觉其理玄奥深邃,恐非止修身,于天地经纬、人事谋略之道,亦蕴含至理。然学生资质驽钝,百思不得其解,如坠五里雾中。”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崔令仪那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

“遍观国子监,精研此经,能鞭辟入里、洞悉幽微者,唯博士一人。学生迫于求知之渴,只得厚颜相扰,恳请博士略点迷津,解学生愚鲁之困。”

崔令仪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丽却带着一丝冷傲的侧影。

她上下打量了贾琰一番,目光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臂上停留片刻,鼻翼几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

“哦?‘七力’破局,纵横捭阖的贾监生,竟也有被区区《中庸》难倒的时候?”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揶揄和不信,仿佛在说: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贾琰面不改色,依旧诚恳:“学生所学驳杂,浅尝辄止,于大道根基,远不及博士万一。此问,发自肺腑。”

他微微加重了“发自肺腑”四个字。

崔令仪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含情目深处闪过一丝探究,最终被一种“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傲然取代。

她下巴微抬,转身继续前行,声音飘来:

“既如此,随我来吧。这路边也不是论道的地方。”姿态依旧高冷,但脚步却明显放慢了些,默许了他的跟随。

不言斋内。

室内清雅依旧,书卷盈架。

崔令仪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并未招呼贾琰,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客座。

她慢条斯理地提起小铜壶,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袅袅热气升起,氤氲了她清冷的眉眼,却并未驱散那份疏离感。

贾琰依言坐下,姿态端正,静待下文。

崔令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立刻饮下,而是抬眸,目光带着审视:

“说吧。‘致中和’何处不解?”

语气平淡,却带着考官般的威严。

贾琰将之前的困惑复述一遍,着重强调了“情绪未发”与“人事谋略”之间关联的玄妙难解。

崔令仪听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些许“果然如此”意味的弧度:

“哼,连‘未发’与‘中节’的关窍都参不透,也难怪……”

她话只说了一半,随即才放下茶盏,开始讲解。

她的讲解依旧精妙绝伦,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然而,在讲到关键处,尤其是涉及“权谋之中亦存天理节度”时,她的目光会若有若无地扫过贾琰,带着一丝“你之前那套打打杀杀的论调,离这‘中节’可差得远”的隐晦批判。

贾琰听得极为专注,在她讲到“过则暴戾,不及则软弱”时,眼中适时地爆发出“顿悟”的光芒,霍然起身:

“博士此解,当真如拨云见日!‘天理之节文,万物之定理’,‘合乎度数,不愆不忒’!学生受教了!”

他语气激动,带着真诚的敬服。

崔令仪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那丝“孺子可教”的满意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惯常的清冷覆盖:

“坐下说话。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语气带着师长般的轻微责备。

贾琰依言坐下,神色转为凝重与恳切:

“博士点醒,学生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学生近来协助陈祭酒大人整理学政新策,深感‘通经致用’之难。祭酒大人欲将监内学风鼎新之愿景、近期经世致用之成果及对时局的一些思虑,汇成一篇上达天听、格局宏阔的奏议。学生承蒙错爱,执笔草拟……”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

“奈何学生笔力稚拙,见识浅薄。虽有框架,却每每词不达意。浅陋则难显深意,过激则恐失中和,平庸则难触上心。学生数日辗转,深恐因己之鄙陋,误了祭酒大人心血,更负了天下士子砥砺实学之期望!”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崔令仪,带着一种近乎“赖上你了”的执着:

“思来想去,遍观国子监乃至京畿文坛,能执此如椽巨笔,融贯经史、洞察时弊、文理深邃宏阔且辞藻足以动心魄者,唯有博士您一人!”

崔令仪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被需要、被高度认可的冲击,以及一丝“果然还是要来求我”的隐秘得意。

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挑剔:

“哦?陈祭酒竟让你这‘七力’在握的监生执笔?倒是……出人意料。”

她故意忽略了贾琰的吹捧,只点出陈景明的“用人不当”。

贾琰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从袖中取出那份“雨余青”花笺文稿,小心地掀开头几页:

“不敢相瞒,祭酒大人前日曾示下数条‘纲领’,命学生据此增衍。其中论及譬如辽东边地,近年天候有异,去冬酷寒雪灾之烈,为数十载罕见,恐非祥瑞。再兼东南漕运亦因旱势疲弱……”

他点到即止,迅速合拢纸张,目光恳切:

“博士!此事关乎学宫未来鼎革,关乎士林心气转向,更关乎经义能否真正‘致用’于时务,辅弼圣心、济世安民!意义之重,非止一文一章,实乃千秋之业!学生笔拙,难堪大任。惟有恳请博士仗义援手,不计前嫌,与学生共襄此盛举!”

“请博士以此通天彻地之才,与此篇奏议初稿,共商大义,指点迷津,增益补缺!你我师生同心戮力,何愁不能成此震古烁今之千秋之文,以飨庙堂,以立后世!”

“共襄盛举!千秋之文!”

崔令仪沉默了。

她看着那份材质独特、散发着清雅香气的“雨余青”笺纸,又抬眼看了看贾琰那副“非你不可”的执着表情。

但她崔令仪是何等人物?

岂能被几句好话就哄得晕头转向?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然后,她伸出纤纤玉指,带着一种近乎挑剔艺术品瑕疵的姿态,轻轻点了点贾琰手中的文稿:

“哼,说得倒是天花乱坠。陈祭酒的‘纲领’立意如何,尚需细观。至于你这初稿……”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想必粗陋不堪”的嫌弃,

“怕是连‘中节’的门槛都未曾摸到吧?”

贾琰立刻将文稿双手奉上,姿态放得更低:“学生惶恐,正要请博士斧正。”

崔令仪这才慢悠悠地接过文稿,并未立刻翻开,而是先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那独特的“雨余青”香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嘴上却道:

“这纸……倒是别致。只是这香气,未免过于匠气了些,不如古籍墨香来得醇厚自然。”

她终于翻开文稿,目光快速扫过开头几行。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挑剔,渐渐变得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显然已被内容吸引。

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勉为其难”的表情。

半晌,她才抬起头,看向贾琰,眼神恢复了属于顶尖学者的锐利与掌控感:

“立意尚可,格局……马马虎虎吧。”

她轻描淡写地评价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然则,行文过于直白,少了经史底蕴的厚重;论据堆砌有余,精炼不足;至于文采……更是乏善可陈!若以此面目呈上,莫说打动君心,便是寻常朝臣,怕也要昏昏欲睡!”

她放下文稿,直视贾琰,下巴微抬:

“罢了。念在你伤势未愈,又……确有几分向学之心,更念及此事关乎学宫大计……”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这篇稿子,暂且留下吧。待我……得空时,略加批阅一二。”

语气仿佛在施舍一个天大的恩惠。

贾琰心中了然,立刻起身,郑重行礼:

“学生拜谢博士!博士大才,此稿经您妙手,必能化腐朽为神奇!”

崔令仪挥了挥手,仿佛赶走一只聒噪的蜜蜂:“行了行了,少说这些虚的。有这功夫,不如去寻些上好的松烟墨来。这等粗陋字迹,看着便伤眼。”

她指了指案上的砚台,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你这带伤之人,也莫要在此聒噪了,早些回去歇着。省得明日又说我耽误了你养伤。”

贾琰从善如流,再次道谢,恭敬地退出了不言斋。

门扉轻掩。

崔令仪独自坐在案前。

她看着那份摊开的“雨余青”笺稿,又看了看旁边那盏早已冷透的茶。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冷茶,而是直接将其泼入茶洗。然后,她亲自提起小铜壶,重新注入滚烫的新水。

袅袅茶香再次升起。

她这才重新拿起那份文稿,指尖拂过那独特的纸张纹理,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明媚、带着无限挑战欲和成就感的弧度。

之前的失落与幽怨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高度认可、肩负重任的兴奋,以及一种“看我如何妙笔生花”的绝对自信。

“哼,粗陋不堪……”

她低声自语,指尖却已迫不及待地蘸饱了墨汁,在那份“粗陋”的初稿上,落下了第一笔饱含才情与傲气的朱批。

这一刻,她不仅是回归了棋局,更是以无可争议的“执笔人”身份,站在了舞台的中央。

那点小小的傲娇,不过是才女光环上最璀璨的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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