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新辟的经世堂。
距离养心殿那场震动朝野的深夜密议,已过去数日。
表面上,国子监依旧书声琅琅,但暗流汹涌,尤其陈景明的献策之功与监内酝酿的实学新风,已成为所有监生关注的焦点。
陈景明整顿学政的第二把火,便是破除“唯经是举”的旧规,增设“经世堂”,延聘异才讲授“子部杂家”、“史部兵谋”乃至“舆地夷情”。
此令一出,震动士林。
清流保守派讥讽为“引江湖术士入神圣之地”,而胸怀大志的年轻监生则翘首以盼。
崔令仪作为精研《礼记》的博士,虽不在此“杂学”之列,但因身份特殊,今日也悄然出现在经世堂的角落,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一切。
贾琰按部就班坐在中位,神色平静,唯有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审视。
只见一人不疾不徐踏入堂内。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浆洗得倒是干净,但袖口和下摆能看到细微磨损的痕迹。
身材不高,却异常挺拔,行走间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沉稳,步履间隐隐有金石之声。
面容清癯,肤色是塞外风沙磨砺出的粗粝麦色,眼角额头刻着深深皱纹。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并非浑浊老迈,而是澄澈透亮,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偶尔精光一闪,锐利如鹰隼,与他平凡甚至略显潦倒的装束形成强烈反差。
肩上斜挎着一个旧但结实的粗布行囊,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
他就是陈景明力排众议、亲自点名的“特邀博士”——范镇!
他走到讲席前,未如寻常博士行弟子礼,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地砸在每个人耳中:
“鄙人范镇,山野布衣。蒙陈祭酒不弃,允我登此清贵之堂。今日所授,非微言大义之经,非诗词歌赋之雅,乃纵横家言《战国策》中之名篇——《触龙说赵太后》!”
监生中顿时窃窃私语。
有期待好奇者,更有面露不屑者——如此布衣寒酸,能讲出《战国策》的真谛?
又是老生常谈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崔令仪秀眉微蹙,若有所思。贾琰则微微眯起了眼。
范镇并不理会堂下私议。
他卸下行囊,竟从中取出两样引人侧目的东西:
一件是厚厚一摞泛黄脆裂、字迹模糊的边塞哨所日常记录残卷!
另一件则是一个简易却标注清晰的沙盘模型,刻画着简单的山川地形和几座关隘!
他将残卷小心置于案上,手指沙盘:
“诸位皆知触龙奇谋,以‘老臣病足’缓入,以‘为子女求托’消解赵太后抵触,以‘父母爱子当为之计深远’点醒,终令长安君质齐。此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千载以来,皆以为‘说客典范’,游说圭臬,可对?”
“然若触龙非一舌辩之士,乃一欲破赵国之敌国谋将,诸位当如何破解此局?或……若诸位乃今日之‘触龙’,欲说服一执拗‘赵太后’,助其抵御……譬如虎视眈眈之辽东豺狼,又当如何运筹帷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不仅将名篇置于敌我攻防的立场拆解,更直接映射当前辽东危局!
贾琰的眼神瞬间凝聚!此人绝非凡品!
范镇以指代笔,在空中划过:“世间至理,往往相通。说服之精髓,无非‘知己知彼’、‘攻心为上’。如医者探病,首要切其脉象、感其痛处!触龙深谙赵太后之‘脉’
——丧夫新寡,忧惧失权是实,爱怜幼子是虚。其‘痛处’便在长安君!故其言,字字皆刺其虚脉(爱子),虚脉通则实痛(权力)可解!”
“而欲知敌国之痛处?”
他猛地指向沙盘上代表女真的象征物,语带寒意:“譬如辽东之狼!其痛处为何?饥寒交迫,部落倾轧,求存而已!其欲穴又在何处?粮秣!草场!生路!”
范镇将沙盘向前一推,拿起一枚代表“强敌”的棋子,语速陡然加快,带着金戈铁马之气:
“《触龙说赵太后》,表象乃游说之术,内核实为兵家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然欲‘不战’,必先知战!知彼战欲、战力、战道!”
他手指沙盘,仿佛那是真实的战场:
“譬如此时!敌已如困兽,饥渴凶狠(雪灾绝粮),其内部必因缺粮而争斗自耗(部落内乱),此为‘虚隙’之一!”
“其目光南向,急不可待(春荒时节),必有急攻之意(端阳节点),意在图粮草而非攻城略地(劫掠为主),此为‘战欲’,知其攻击目标!故我可……”
他在我方腹地粮仓重重一点:“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示之以‘空仓’假象!”
再在预设的险要山谷画圈:“设伏聚歼!以精兵切断其归途!”
众监生听得呼吸急促,目不转睛。
这已非单纯的经文解释,而是活生生的军略推演!
崔令仪眼中异彩连连。
范镇突然停下,目光如电射向台下,尤其锁定贾琰所在位置:
“故而,今日若触龙再世,其所言之重点,便非仅‘父母之爱子’,更需有实据在手——能向‘赵太后’阐明:敌之来势汹汹,不过外强中干之困兽!敌之诉求有限,在于掠粮而非亡国!我之胜机何在?伏兵何在?敌之致命弱点何在?”
他声音陡然拔高:
“若不能以兵家之能,洞悉敌之核心弱穴!纵有千般温情,万种辩才,能填饱辽东豺狼之饿腹,换得赵国安宁否?能止住其獠牙啃噬长安否?!”
“一纸和约,靠的是刀刃在背,而非口若悬河!触龙说动的,是赵太后将长安君置于更强大的‘利刃’(齐国)庇护之下!而非仅靠空泛的爱子之情!诸位可明悟其中关窍?!”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经世堂!
将看似仁爱的《触龙说赵太后》,硬生生解剖出最赤裸的权谋内核与武力胁迫的现实基础!
许多监生早已听得头皮发麻,热血沸腾又冷汗涔涔!
“这……这才是触龙之言的本意吗?”有监生喃喃自语。
“先生之意……莫非是说,如今朝中对辽东局势的应对,应重在‘兵争伐谋’,而非一味奢谈‘安抚’?”一个大胆的监生忍不住高声发问。
就在众人被范镇鞭辟入里的分析与大胆的隐喻震撼得心潮起伏、议论纷纷之际。
一个平静得近乎突兀的声音响起:
“先生之言,直指核心。然犹有未尽。”
所有人循声望去——是贾琰!
他并未起身,依旧端坐,指尖轻轻摩挲着摊在书案上、那本范镇提到的《战国策》的页角。仿佛刚才惊世骇俗的讨论,只是平常课业。
范镇眼中精光爆闪,凝视着这个名声鹊起却异常年轻的监生,并未因被质疑而动怒,反而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隐蔽的兴趣:
“哦?何处未尽?贾生但请直言。”
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鼓励。
贾琰抬首,目光与范镇直直对上,没有丝毫惧色,清澈冷静:
“先生剖析触龙之术,首重‘知彼’,洞悉敌之痛处欲穴,精妙绝伦。然欲‘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制敌于沙场之上’,仅知敌之所求所欲,犹有未足。”
他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金玉坠地:
“更需于‘兵争伐谋’之外,精准计算、掌控‘七力’消长!”
范镇瞳孔骤缩!这个词……!而堂下监生包括崔令仪皆是一脸茫然:“七力?”何谓七力?
贾琰伸出一指:
“一曰‘蓄势之力’:国之仓廪实否?边军粮饷足否?甲胄兵戈利否?此乃支撑战争根本,触龙不可不言齐国之强,实言赵之‘蓄势’不足!”
“二曰‘地形之力’:山川之险阻,关隘之稳固,何处可守?何处可击?何处可伏?先生沙盘点出伏兵之要,即此力运用!”
“三曰‘借势之力’:齐强秦迫,此乃大局之势。单靠赵国,难抗秦锋。质长安君,借齐国之势以慑秦!今辽东之局,当思借何国、借何部族之势以制女真?!”
“四曰‘诡道之力’:藏真示假,避实击虚。先生言‘坚壁清野’、‘示之以空仓’,即为此力所化!”
“五曰‘奇正之力’:重兵守要害为正,精骑扰敌后为奇!‘设伏聚歼’是正,若能有一支奇兵,深入敌后,焚烧其仅存草料储备……则敌必溃!”
“六曰‘时机之力’:触龙选赵太后惊惧稍定、心神稍懈之时觐见,乃抓准瞬息之机!辽东之危在‘端阳前后’,是敌之时机!我等破局之机,又在何时?或在敌寇聚散未定之际?或在……雪融路烂之时?”
最后,贾琰指向自己的心口:
“七曰‘决断之力’!察秋毫之变,观全局之势,握七力之枢纽,当决则决!赵太后若不决断,长安君不质齐,则国破家亡!今日庙堂,若无决断之力……则辽东千里沃土,黎民百万性命,将尽付豺狼之腹矣!”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贾琰这番“七力破局”论,将范镇的权谋推演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系统化的战略层次!
不仅覆盖了军事(蓄势、地形、奇正、诡道、奇兵),更纳入了外交(借势)、情报与决策时机(时机、决断),形成了一套令人叹为观止的灭国级战略推演框架!
尤其最后掷地有声的“决断之力”,如同一把冰冷的铡刀,悬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上!更暗藏了对朝廷决策的隐忧!
崔令仪看着贾琰那不算宽阔却坚毅如山的侧影,第一次在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如同面对祖父崔鸣鹤时的、一种关乎社稷沉浮的沉重压力!
那双含情目深处,震惊与探究之色无比浓烈。
范镇呢?
他那双如古井寒潭般的眼睛,死死锁住贾琰,脸上的所有平凡与风霜似乎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一种棋逢对手、终于找到稀世璞玉的炽热与凝重!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一个‘七力破局’!贾生……此论,从何而来?”
整个经世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贾琰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然而,贾琰的回答却出人意料。
他只是平静地合上了面前那本几乎没翻动的《战国策》,站起身,对着范镇微微躬身为礼,声音清澈依旧:
“学生愚钝,不过于读史观政之余,偶有所得,拾人牙慧罢了。比之先生游历九边、洞察世情之功,不啻萤火比于皓月。此论粗陋,还请先生斧正。”
谦逊有礼,滴水不漏。
却什么实质都没说!
范镇那双如古井寒潭般的眼睛,贪婪地锁住贾琰!
他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所有的平凡与潦倒都在这一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狂喜、不敢置信、以及……巨大的、压抑了几十年的悲怆的复杂神情!
他看着贾琰,就像一个在荒漠中跋涉了几十年、即将渴死的旅人,骤然间看到了一片凭空出现的甘泉!
堂下监生们屏息凝神,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布衣先生流露出如此……失控的情绪。连角落里的崔令仪,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疑。
范镇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那句追问“此论究竟从何而来”的话,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这不重要了。
来源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火种,出现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少年的身影,连同他那石破天惊的言论,全部吸入自己的肺腑,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场愕然的、“出格”的动作。
他没有再理会贾琰,也没有理会堂下任何一个人。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甚至有些踉跄,冲到他那简陋的沙盘前。
“砰!”
他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那代表着“大周腹地”的沙土之上!
沙土飞溅!
那不是愤怒,那是一种混合了无尽悔恨、不甘与找到知音后巨大宣泄的复杂情绪!
“呵……呵呵……”
一阵低沉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
那笑声,比哭更令人心碎。
“‘七力破局’……好一个‘七力破局’……”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那些死在边关的、早已化为白骨的同袍诉说。
他没有再收拾案上的残卷和沙盘,那些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此刻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踉踉跄跄地,背起了那个陪伴他走过万水千山的、旧得不能再旧的行囊。
他甚至没有说“下课”。
就这么,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梦游者,一步一步,沉重地、拖着那在众人眼中显得无比萧瑟孤高的背影,向着经世堂外走去。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失态震慑住了,大气不敢出。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回廊的拐角,被夕阳最后的光芒吞噬的前一刻。
一阵苍凉、沙哑,仿佛裹挟着整个北疆风雪与塞外号角的吟诵声,从那个落寞的背影处,遥遥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传来。
那声音,像是他在对自己说,又像是他在对那些长眠于地下的战友们,唱出最后的安魂曲: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堂下监生们如梦初醒,霎时间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所有人都在激动地讨论着刚才那场颠覆认知的授课!
范镇的身份、才华、贾琰的“七力”之论……将成为国子监未来数月最火爆的话题!
而“触龙说赵太后”,将在所有亲历者心中,打上“权谋兵略经典战例”的烙印!
夕阳的余晖穿过高高的窗棂,斜斜照在空旷下来的讲席上,恰好映亮了范镇留在桌面那本《战国策》封面上。
一阵过堂风猛地吹入,翻动了厚厚的书页。
在记载《触龙说赵太后》的那一页页脚,几行遒劲锋利、仿佛带着剑气的小字批注,赫然显现:
“赵太后之‘虚脉’非怜子,实惧失权柄!”
“触龙献计质齐,非只为齐援,更因秦魏环伺,赵独木难支!此为‘借势’!”
“长安君非质,乃奇兵!置于齐,既可安齐心,又可待时而动,制衡秦魏!此为‘蓄势’与‘奇正’之伏笔!”
“赵太后终决断,非因爱子情深,乃因触龙道破‘不质齐则赵国难保,其权必被秦国所夺’之‘决断’时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