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某家装饰奢靡、以“雅静”著称的高档酒楼顶级雅间。
暖玉生烟,丝竹低靡。身着薄纱的清倌人怀抱琵琶,指尖流淌着婉转的曲调。
贾琏、贾蓉以及几位常混迹于此、家世煊赫的侯府、伯府公子哥儿围坐一堂。
桌面上珍馐罗列,玉液琼浆已空了大半,席间弥漫着酒气和一种略带靡靡的闲适。
贾琏斜倚在锦绣靠垫上,面上带着应酬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金陵受辱,贾琰那只手捏碎他手腕的痛楚,仿佛还残余在骨子里。
他借酒消愁,越喝心头越堵。
酒至酣处,那位素有“京城小灵通”之称、家中二叔在五城兵马司颇有实权的“张公子”,忽然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感,压低了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哥几个,最近京城里那件‘鬼见愁胡同’的惊天血案,都听说了没?”
席间立刻安静下来,连那琵琶声也识趣地减弱了几分。
几双醉眼都好奇地望向张公子。
贾蓉率先嗤笑一声:“听过些风言风语,不就是漕帮内讧吗?又不是没见过血,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哎呀我的宁国公爷!您当是寻常街头打架呢?!”
张公子夸张地一拍大腿,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渲染:
“我二叔手下的人,当晚第一批冲进去的!你们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吗?”
他环视一圈,看着众人(包括贾琏)都被勾起了兴趣,才一字一句,用阴森的口吻描绘道:
“那条窄巷子……那血,真不是流的,是积的!用我二叔手下人的话说——‘深得能没过脚脖子!踩下去都噗嗤噗嗤响!’整条巷子,就跟阎王殿前的血河一个样!”
几个公子哥儿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张公子很满意这效果,继续道:
“整整三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漕帮亡命徒啊!那可是在运河上劫船杀人眼睛都不眨的主儿!结果呢?一夜之间,全撂那儿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他猛地灌了口酒,仿佛壮胆,又仿佛沉浸在恐怖回忆里:
“最邪门儿的还不是这个!最邪的是那些尸首!我二叔说了,仵作后来查验,大部分人都是一刀毙命!不是干净利落地割开喉咙,就是精准无比地穿心而过!那手法……啧啧啧……”
他摇着头,脸上全是恐惧:
“就跟地府的判官拿着生死簿,在漫天的血雾里,挨个儿点名似的!点一个,死一个!干净,利落,残忍得不像人在干事!嘶——到现在想起来,我二叔手下那几个老兵,半夜做噩梦还嚎呢!”
他煞有介事地搓了搓胳膊,仿佛真的被阴风吹过。
席间一片死寂,只闻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份恐惧即将凝固时,旁边一个家父在顺天府任职旁系的“李公子”接口了,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内幕口吻:
“张兄,您这讲的,都是场面上的事儿。要说到核心内幕……”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道:
“……凶手,抓着了!”
“啊?谁?”
“谁这么大胆又这么狠?”
“是个……国子监的监生!”
李公子语出惊人。
“国子监?!”贾蓉失声叫道,贾琏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
“对!国子监!”李公子声音斩钉截铁,“发现他的人说,那小子就站在满地尸堆的正中央!浑身是血,手里还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冷冰冰地杵在那儿,眼珠子都是冷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描绘得绘声绘色:“你们猜怎么着?更玄乎的来了!就在五城兵马司的人要拿人的千钧一发之际……”
李公子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盏叮当响:
“三路神仙!同时杀到!”
“谁?”众人屏息。
“头一路:国子监司业!老头亲自跑来了!二话不说就要护犊子!”
“第二路:荣国府大管家赖大家的!带着一帮子荣府的家丁仆役!气势汹汹!”
“第三路:京营节度使派出的将军!带着如狼似虎的亲兵!”
李公子环视震惊的众人:“三股人马,跟商量好一样,瞬间就把兵马司的人给挤到了一边!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把那个血淋淋的监生给‘请’走了!”
他最后抛下一颗重磅炸弹:
“这人……据可靠消息,就姓——‘贾’!”
“咣当——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盖过了所有人的惊呼!
只见贾琏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只一直紧握的酒杯,终于脱手飞出,重重摔在地上,碎成几瓣,昂贵的酒液如同血泊般泼洒一地。
那张原本英俊风流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翻滚着金陵冰冷的回忆、眼前血流成河的地狱画面、以及那个如恶魔般的姓氏——贾!监生!
旧恨新“鬼”,在酒精的猛烈催化下,于他混乱迷离的脑中疯狂交缠、发酵、膨胀!
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贾蓉还在一旁轻佻地插嘴:“开什么玩笑?荣国府?我们家有能在尸山里杀个来回的监生?吹牛也得……”
他话音未落,就被贾琏的状态惊呆了。
“琏二哥?琏二哥?”同桌的人赶紧呼唤。
“呼……呼……呕……”
贾琏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同风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像是被厉鬼追赶,连滚带爬地挥开想要搀扶的人,嘴里语无伦次地嘶声道:
“不行……我……我头疼……身子……身子不爽利……醉了……喝……喝多了……失……失陪!失陪了各位!”
他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推搡开门口的侍从,如同后面有鬼魂索命一般,仓皇踉跄地冲出了雅间,逃离了这将他心魔彻底点燃的地方。
他脑中只有一个被血腥和恐惧填满的念头:
“是他!一定是他!金陵的那个煞星……他……他来京城了!来……来杀人了!!”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只留下雅间内一桌残羹冷炙和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又隐隐感到一丝诡异的公子哥儿们。
张公子和李公子对视一眼,似乎也没想到一句话竟能把琏二爷吓成这样。
带着一身浓郁的酒气和满心惊魂未定的恐惧,贾琏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荣国府。
他不敢回自己的房间,本能地躲回了凤姐的院子。
然而,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丫鬟在廊下做针线。
“二爷回来了?”小丫鬟们连忙起身。
“嗯……”贾琏含混应着,努力掩饰内心的惊惶,但苍白的脸色依旧难看。
他环顾四周,“二奶奶呢?”
“回二爷,”一个小丫头小声回道,“二奶奶……在……在书房里。”
贾琏心头一跳:“这么晚了,在书房做什么?”
“……和那位……那位金陵来的琰小爷……谈事呢。”
丫鬟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小心。
轰!
如同又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
贾琰!
他就在里面!
和他老婆在一个房间里!
关着门!
谈事!
那个传说中在尸山血海“点名”的杀神,此刻就在一门之隔的,他老婆的书房里!
恐惧、被反复践踏的自尊、男人根深蒂固的多疑和强烈的不安全感,混合着残留的酒精,在他体内疯狂奔涌!
他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妒火与恐惧交织燃烧。
“谈事?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要关着门谈?”
贾琏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阴沉,眼睛死死盯着书房那扇紧闭的门。
他没有立刻冲进去质问——此刻,源于“鬼见愁”传说的巨大恐惧和对贾琰凶名的忌惮,死死压住了他冲动的火气。
但那股扭曲的怀疑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却驱使着他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野兽,红着眼睛,做出了一个极不体面却又符合他此刻心境的举动。
他屏住呼吸,如同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匍匐着,挪到了书房的窗棂根下。
他不敢靠太近,怕被里面的人察觉,又急切地想听到点什么,只能将耳朵死死地、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窗棂缝隙里!
书房内,灯火通明。
贾琰与王熙凤,正进行着那场关于“雨余青”销路的谈判。
贾琏听到的“碎片信息”:
贾琰沉稳的声音传来:“……这事牵扯到‘长公主’……”
贾琏脑中炸开:“长公主?!靠!这么快就勾搭上皇家了?!还嫌靠山不够硬?!”
王熙凤带着精明算计的语气:“……二房那份‘体面’……”
贾琏额角青筋一跳:“‘体面’?!什么‘体面’?王熙凤!你这是暗示要给他找个体面的身份方便幽会?!”
王熙凤强调:“……这毕竟是‘私下里’的买卖……”
贾琏浑身颤抖:“私下?!好一个‘私下’!果然在密谋见不得人的勾当!”
贾琰平静地补充:“……自然。这事,最好‘别让外人知道’。”
贾琏的心脏像是被巨锤击中!“外人?!”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冰冷!“我!贾琏!我竟然成了‘外人’?!你们这对狗男女!”
这些断断续续、被割裂的词汇,在他被嫉妒和恐惧扭曲的认知里,自动拼接串联成了最肮脏不堪、也最让他恐惧失控的剧情——“奸夫淫妇”找到了顶天的靠山(长公主),密谋着如何让奸夫体面登堂入室(二房体面),背着所有人做见不得光的交易(私下买卖),更要将他这个正牌丈夫彻底排除在外(别让外人知道)!
恐惧催生的疯狂猜疑达到顶峰!
就在这时,书房内。
王熙凤上堆起极其亲热的笑容,声音比平时甜软了十倍,对着贾琰承诺道:
“好兄弟!”(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砸在贾琏耳膜)
“这事儿就包在嫂子身上!”(嫂子?!你们什么关系?!)
“以后,只要有嫂子在这府里一天,”
她顿了顿,目光诚恳(但在窗外的耳朵听来,却是极尽媚态):
“在这府里,没人敢再欺负你!”
“——没人敢再欺负你!!”
这七个字,如同点燃火药的最后一粒火星!
贾琏心中那根早已紧绷到极限、名为理智的弦,瞬间被这最后一句看似“维护”、实则在他听来是赤裸裸的“宣告所有权”和“排除异己”的话语,彻底崩断了!
恐惧被滔天的羞怒完全盖过!酒精点燃的暴怒摧毁了最后一丝顾忌!
“王熙凤!好你个贱人!贾琰!你这杀千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