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王夫人正房佛堂。
檀香袅袅,青烟如丝,缭绕着佛龛上慈眉善目的观音金身。
烛火跃动,将佛像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一如跪坐其下的王夫人心头,光怪陆离。
沉实的紫檀佛珠在她指间快速捻动,那声音本该是助人宁静心绪的梵音禅唱,此刻却成了催动她内心焦火愈发炽烈的战鼓!
贾母那双望向黛玉时毫不掩饰的慈爱与偏爱,如同银针,日复一日地刺着她的心。
林如海在江南官声鹊起,圣眷日隆,他那健在的正妻——贾敏,连同那个日渐聪慧的黛玉,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地在贾府扎根。
更让她如鲠在喉的是那个旁支小子——贾琰!
他算个什么东西?!
竟在国子监闹得风生水起,听说昨夜还引来血光之灾……可偏偏…偏偏连周正那样的人物、陈司业那般的清贵,都或明或暗地为他说了话!
宝玉呢?
她的宝玉,虽聪慧绝伦,却仍在内帷嬉戏,心思全在那些花草诗词、姐妹玩闹之上……眼看这贾府的滔天权势、泼天富贵,竟似正从她指间溜走,就要落入“林父 贾母”的手中!
不行!
她不能再等了!
檀珠被死死捏紧!
慈和的面容下,一股孤注一掷的狠戾终于喷薄而出!
她需要一个棋子,一支奇兵!
一个能彻底、干净、不留后患地打入贾府核心,瓦解对手,为宝玉保驾护航的“自己人”!
目标只有一个:她的嫡亲外甥女,薛宝钗!
王夫人猛地起身,拂袖扫开碍事的青烟。
“周瑞家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门外的心腹陪房立刻低眉顺眼地进来:
“太太?”
“更衣!备笔墨!掌最亮的灯!”
一连串命令不容置疑。
她挥手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丫鬟婆子。
佛堂内重归死寂,只剩下她一人。
昏黄的灯影被擦得更亮,映着她此刻再无伪装的的脸。
她铺开素白细腻的薛涛笺,提起紫檀笔杆的狼毫小楷。
笔尖轻蘸浓墨。
她的神情庄重而慈和,仿佛在书写关乎家族未来的神圣契约,字斟句酌,落笔却暗藏机锋:
“……京中风物渐长,尤念吾妹及甥儿甥女……久未晤面,思念之情,殷殷切切……”
“……宝玉年齿渐长,性情虽敦厚和善,然府中诸事繁杂,需一知礼守礼、稳重妥帖之伴,方能安心向学……”
“……吾甥女宝钗,敏慧端方,兰心蕙质,姐姐每每念及,深叹其德才堪为闺中典范……汝若上京,姐弟姊妹相聚一处,既全亲情,亦可时时熏陶砥砺宝玉之性……”
“……况神京城天子脚下,门第光耀,岂是偏安一隅可比?他日前程……尤可期许……”
笔落,收锋。她凝视着信中“熏陶砥砺”、“前程尤可期许”这几个字,眼底精光闪烁,仿佛已看到宝钗端庄立于宝玉身侧,成为她王夫人手中最锋锐的棋子!
信纸叠好,蜡封,加盖私印。
“周瑞家的!”
王夫人声音压低,“将此信,用我们王家……最快的路子!快马加鞭,直送金陵薛家!务必要亲手交到我妹妹手上!途中若有差池……”
她眼神一厉,未尽之语带着血腥气。
“奴才明白!太太放心!”
周瑞家的双手接过那封信,躬身而退,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浓郁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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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深深,慈宁宫寝殿。
烛光温润如琥珀,空气里弥漫着安神伽楠香的醇厚气息。
身着常服的年迈太后斜倚在锦绣堆叠的紫檀榻上,手中捻动着一串油润生光的伽楠念珠,眉宇间带着一丝阅尽千帆后的疲惫与平和。
长公主李长宁跪坐在脚踏上,褪去了宫装带来的冷艳威严,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寻常孝女。
玉白纤长的双手在太后略显松弛的小腿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动作细致熟稔。
“母后,”
李长宁开口,声音温软,带着家常闲话的松弛感,“女儿昨日……差点儿就给母后添堵了。”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儿天气不错。
太后捻珠的手顿了顿,闭着眼“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还不是那荣国府的小辈,叫贾琰的那个,”
李长宁的声音里带上一点无奈,“他昨日在南城,竟跟户部赵文华家的浑小子,闹出了好大阵仗!连……人命都出来了。”
太后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捻珠的动作彻底停住,睁开了眼:
“赵文华?哀家不是早跟他说过,紧着点他那钱袋子!眼皮子浅的东西!怎么还跟贾家的孩子掐起来了?”
语气里已有不满。
“谁说不是呢,”
李长宁手下力道不变,叹了口气,
“听说那赵文华心胸狭隘,因着贾琰在国子监驳了他家小子面子那点子旧怨,怀恨在心。此番……居然私下买通了城南漕帮里的亡命之徒!”
她微微停顿,抬眸观察太后神色,才继续道,
“设了埋伏,要……废了贾琰。”
“混账东西!”
“啪!”
那串价值连城的伽楠念珠被太后重重拍在榻旁的小几上!
震得杯盏轻鸣!太后脸上瞬间布满怒容,浑浊的双眼里寒光四射:
“他赵文华是昏了头了?!眼睛被狗屎糊住了?贾家子弟再不成器,那也是功勋之后!是哀家的亲戚!他一个狗奴才!也敢动刀子?!他是想造反吗?!是想翻天吗?!”
太后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罡风扫过寝殿。
李长宁恰到好处地低下头,一副被吓住的模样,手下按摩的动作也停了。
太后胸膛起伏片刻,看着女儿驯顺的样子,怒意稍缓,厉声喝问:
“后来呢?那贾家小子呢?”
李长宁抬起头,神色带着一点后怕:
“所幸……那贾琰倒是个有血性的狠角色,被逼急了,反把那群亡命徒都……料理干净了。只是自身也带了不轻的伤。赵文华经此一事,官声已是大臭,前途尽毁,算是彻底折了。”
“便宜他了!”太后犹自怒意未消,“这等无法无天的奴才,就该立时拖出去打杀了干净!”
“母后息怒,息怒,”
李长宁连忙柔声劝慰,重新轻轻捏起太后的腿,“为那么个蠢钝不堪的东西气坏了凤体,才真是大大的不值当。他已经是个废人了。只是……”
她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
“户部侍郎这么个要紧的位置空出来……”
太后的政治嗅觉何等敏锐,立刻接上:“哼!方献夫那条疯狗,怕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巴不得立刻把他的人塞进来!”
“母后圣明。”
李长宁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谋算的冷静,
“与其徒劳去保一个已经烂透、还惹得母后生气的棋子,不如……我们主动‘弃卒保车’,把这颗臭棋让出去,顺水推舟,卖皇兄和方献夫一个面子。省得他们闹腾不休。”
太后面色稍霁,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得失。
李长宁继续铺垫她的“兑子”:“但是,母后,我们丢了侍郎这块地方,总得从别处找补回来,以稳人心。”
“哦?你意下如何?”
“国子监!”李长宁斩钉截铁地吐出这三个字,
“苏孝卿身为祭酒,治下不严,竟闹出监生私斗、勾连外帮差点害死同窗的惊天丑闻!他难辞其咎!理应去职!陈景明勤勉忠心多年,兢兢业业,资历才干俱足,又深谙清流脾性,由他接掌祭酒之位……最是妥当。”
太后眼中精芒一闪而过,沉思片刻,捻了捻指尖,缓缓道:“嗯…陈景明…此人老成持重,清流之中也能说上话,就他吧。此事你去安排。”
在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政治交易,确定了“兑子”结果后,寝殿气氛再次缓和下来。
太后似乎被方才的情绪耗费了心力,重新倚靠回去,闭目养神。
李长宁重新为母亲揉腿,动作轻柔。
太后揉了揉眉心,似乎是随口问道:
“对了,元丫头呢?哀家让她去尚工局盯着给你做的那件金丝软甲,可有回话了?”
李长宁听到“元丫头”三字,眼波微动,声音愈发柔顺恭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晚辈间的亲昵:
“母后说的是元春姐姐?她方才才来回过话。尚工局那边尽心得很,只是说姐姐您要的那种西域‘火蚕丝’极难捻线,恐要多费些时日。元春姐姐是个实心眼的,怕误了母后的事,亲自守在那边,一针一线都盯着,还说……等软甲成了,要亲自为女儿试针脚,怕一星半点的粗糙磨了女儿的皮肉呢。”
太后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意,叹道:
“这满宫里,也就这丫头,还存着几分老辈人的忠厚实在。不枉哀家当初将她从贾家那一大堆俗物里挑出来,放在身边调教了这几年。”
她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对贾府现状的不屑与感慨:
“说起来,贾家如今的这些小辈,也就元春还算上得台面。你看看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叔伯兄弟,一个个被富贵迷了眼,朽木一般!也难怪,会养出贾琰那么个……带着一身野性的‘异类’来。”
这句话,是最关键的连接点!
太后自己,将“上得台面”的元春和“野性异类”的贾琰,放在了一起对比。这就自然而然地引出了长公主接下来的、关于如何“处置”贾琰的请示。
李长宁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语气变得更加谨慎,仿佛是在为如何安置这个“棘手的亲戚”而向长公婆请教:
“母后说的是。元春姐姐端方稳重,是咱们宫里的顶梁柱。可贾琰那小子……就如同一把没开刃的野刀,锋芒太露,又不知天高地厚。女儿瞧着,他那股子狠戾气,倒是颇有他祖父贾代善当年的枭雄之风。只是……这样的虎崽子,若是无人引导和约束,怕是……恐怕会被有心人惦记上啊。”
她并未直说贾琰并非代善嫡亲。
“尤其是……方献夫那边,惯会收罗此类被逼入绝路的凶器。”
太后疲惫地摆摆手,连眼皮都懒得掀:“这些个小事,你瞧着办就是了。哀家只要大局稳定。不过……”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冷,“让他清楚记住,在这京城里,他这条小命是谁替他保下来的,他真正该靠在哪棵树上是。其他的,随你处置。”
“女儿明白。”
李长宁垂首应道,嘴角却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
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太后的意思很明确:贾琰是条有价值的狗,可以养,但要栓好链子,让他认主。
盏茶后,李长宁侍奉太后安睡,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慈宁寝殿。
宫廊深且长,宫灯摇曳的光芒在她明艳逼人的脸上流淌。
那份在太后面前的温顺柔和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自信。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一扇可以眺望皇城东南方向的雕花窗前。
那里,是权贵府邸林立的方向,亦是荣国府所在。
凤目微眯,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泽:是对一枚新棋子的欣赏与审视,是对未来棋局的谋算。
她望着远方那片被权力灯火映照的夜空,唇角缓缓、缓缓地,向上勾起。
她并未回头,声音清晰而带着不容抗拒的深意,吩咐侍立在阴影里的流云:
“去。”
“把库房里那瓶‘血竭玉露膏’,送到贾府去。”
她顿了顿,想起暖玉池中那场交锋,那玉足封口后年轻人隐忍却更显悍然的眼神,笑容里带上一点更深的、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意味:
“告诉贾琰……”
“安心养伤,外面的风雨,”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山岳般的压魄力,
“自有本宫……替他担着。”
接着,那冷冽的语调忽又变得慵懒而意味深长:
“……另外,再跟他说一声……”
“本宫那听雪楼里,新来了一位……能唱得一嗓子肝肠寸断、风华绝代的……”
“——虞姬。”
“待他大好了,本宫……请他听戏。”
窗外的风,似乎都因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凝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