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贾琰重新穿好外袍,步履沉稳地随李长宁返回花厅时,王熙凤已被请回。
她正惴惴不安地小口抿着那杯早已冷透的“雪顶含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每一次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她的眼风都如被惊扰的蝶,飞快扫向那通往暖玉池方向的厚重珠帘,心头七上八下,盘算着那两人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何等骇人的交锋。
帘子被一只染着艳红丹蔻的玉手轻轻掀开。
李长宁步履轻盈,踏着氤氲未散的温泉潮气回到主位。
令人屏息的倾国容颜之上,此刻竟染着一层沐浴后特有的、健康而诱人的红晕,如同初雪映朝霞,为她本就逼人的艳光更添几分活色生香。
那份慵懒依旧,甚至更盛几分,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审讯,而是一次惬意的放松。
她肌肤细腻如初绽玉兰,在宫灯映照下流淌着淡淡柔光,连眼底深处熔金般的锐利,似乎都被这层温润的红晕柔和地包裹了一层,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风情。
贾琰紧随其后步入花厅,脸色似乎比进去时更白了几分,唇瓣中央留下一点极淡、不易察觉的异样压痕,略显肿胀。
然而他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似寒潭藏锋,比进去时更加锐利,周身紧绷的肌肉线条透着一股刚经历过极致压迫的隐忍气息。
王熙凤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至极的反差!
琰哥儿望向长公主的眼神,那平日的恭敬疏离裂开了一道细缝,里面挣扎着某种近乎……警惕的对峙?
如同被巨兽獠牙试过后仍不低头的幼兽!
而反观长公主,对琰哥儿那份审视……天爷!
竟多了一种……如同鉴玉大师发现璞玉内藏乾坤的光芒?
深邃,复杂,带着估量的灼热!
王熙凤压下心头掀起的滔天巨浪,连忙堆砌起十二分生意人的精明笑容起身行礼:
“殿下,您为琰哥儿亲自疗伤,此等恩德……”
她顿了顿,那句“感激涕零”噎在喉咙口,怎么吐都觉得分量不够,
“真叫我荣国府上下铭感五内!只盼这雨余青的买卖顺遂,能为殿下添些日常用度。”
她飞快地将早已滚瓜烂熟的分润方案和盘托出:
宫中走礼专供多少成归于殿下私库,市面流通多少成走长公主府明账,荣府负责采茶制茶的人工用度等等
……仿佛要借这金钱的算盘珠声,重新锚定这让她心惊肉跳的氛围。
然而,她那利落的口齿尚未吐出“三七”还是“四六”的关键数字——
“好了,凤丫头。”
李长宁轻飘飘地开口截断,声音不高,却似琴弦拨断,瞬间冻结了王熙凤滔滔不绝的盘算。
她端起手边刚续上的热茶,热气蒸腾,将她本就泛红的眼尾熏染得更加明媚妖娆。
她目光越过薄如蝉翼的汝窑天青杯沿,带着一丝近乎悲悯、却洞若观火的嘲弄,落在王熙凤那张此刻被银钱利光映照得过于生动、却难掩焦虑的脸上。
“你说了这许多……”
长公主红唇微启,吐息间似乎还带着暖玉池药泉的甜香与硫磺气息,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眼睛,却只死死盯在那一张张会变色的纸上,半分……也舍不得移开。”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血色从脸颊急速消退!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李长宁放下茶盏,那红润健康的娇躯微微前倾,丰腴的曲线在紧致宫装下透出成熟蜜桃般饱满的魄力,巨大的无形气压瞬间压垮花厅的空气。
她的视线却优雅地转向旁边静立的贾琰,带着一种引导迷途者窥见深渊真相的奇异口吻:
“可你知道吗,琰哥儿?”
她的声音此刻如穿云之箭:
“你这个精于计算、视钱如命的姐姐,她啊,只看得见纸上的纹路银两,却看不见那握笔的手!更看不清……”
她猛然拔高音调,每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审判之力砸向王熙凤:
“那执笔的——人——是——谁——!”
“凤丫头!”
李长宁的玉指陡然指向脸色惨白如纸的王熙凤,红唇噙着一抹讥讽至极的冷笑,面颊因微微的激动而泛起更深的玫瑰红晕,
“你口口声声说,琰哥儿这回能活命,全赖祖宗阴德和你荣国府的脸面周旋!”
“那你可知?!昨夜血雨腥风之时,周正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军头,为何肯带心腹亲兵、为他区区一个刚入营的小子动刀兵?!陈景明那迂腐了半辈子的老翰林,为何肯为你贾家一个子弟掀桌子、硬压得兵马司不敢喘气?!就靠你荣国府那点风雨飘摇的面子?呵……痴人说梦!”
她的声音陡然转为激昂,胸膛微微起伏,那层红润愈发鲜艳夺目:
“靠的是他身上那股子劲!那股子能把他死了二十年的祖辈——贾代善老国公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赫赫余威!从那十殿阎罗的牙缝里生生撕咬回来的滔天煞气!这才是真正能让这些见惯生死的老狐狸、刀头舔血的军头子心头一热、甚至豁出去赌一把的……真、正、的、本、钱!”
“你今日盘算着分我长公主府几成利,计较那点过手的铜钱银角……而人家琰哥儿,早已借着昨夜一场浴血厮杀,把京营的水搅浑!把国子监的盖子掀翻!甚至一颗石子,砸进了朝堂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你以为……”
李长宁微微一顿,目光在王熙凤与贾琰之间逡巡,带着睥睨凡尘的绝顶智慧与近乎冷酷的清醒,发出那定鼎乾坤的轻问:
“这笔买卖……真正的‘本钱’,到底是什么?是你那些会变色的纸?还是他身上这把……昨夜刚开了刃的、足以撬动整个京城的……虎威之势?!”
王熙凤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精心构筑的财富堡垒轰然坍塌!
所有引以为傲的精明算计在这样赤裸裸、血淋淋的“权势”二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与此同时……
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电流猛地从她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像被人强行扒开了迷蒙多年的双眼!
不甘之下,被点透的通彻感如潮水冲刷而过,将恐惧与失落冲开一道口子!
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如同遇到火星的干柴,在震惊的余烬中,“腾”地一声——燃起了灼灼火焰!
烧得她口干舌燥!烧得她骨子里沉睡的好胜血液瞬间滚沸!
她王熙凤,竟然……竟然差点错过了真正撬动天地的支点?!
王熙凤的脸色由惨白如纸,瞬间涌上羞愧的赤红,复又沉淀为一种剧烈翻腾、野心与惊惧交织的复杂深色。
她看向贾琰,那个她曾经以为只是需要扶持、潜力有限的旁支族弟……目光灼灼!
那眼神,再非长辈看晚辈,更非商家待客户……而是如同荒漠旅人骤然发现脚下踩着未经开采的整座巨大金山!
亟待发掘,必欲牢牢抓在手中的……顶级资源!
李长宁点到为止,如同扫落棋盘上最后一粒无关紧要的灰尘。
她慵懒地靠回湘妃榻上,那张因兴奋和药浴蒸腾而愈发光彩照人的脸上红晕尚未完全褪去,指尖悠然叩击着紫檀扶手:
“罢了。雨余青的事,依本宫方才的意思办。”
目光在王熙凤那仍在心潮剧烈翻涌的脸上和贾琰静如山岳的身形上扫过:
“配方、工艺、核心在琰哥儿手中。此为根,绝不可动摇。荣国府出人力、管渠道、调度市面流通银钱,此为叶,勤勉即可。至于本宫……”
她玉指轻点自己的方向,红唇微启,吐气如兰,
“便做那铺路的云梯。打通宫中用度、禁中门路,乃至九边要塞的通商关隘,保尔等这盆摇钱树无人敢动歪心思!分润?”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主宰生杀赏罚的绝对权柄味道,不容一丝质疑:
“三三制衡。琰哥儿三成,荣府三成,本宫……拿三成。剩下那一成,”
她眼波流转,精准地落到贾琰脸上,
“归于昨夜替你挡了那一刀一箭的吴铭。算作……本宫替他付的买命钱!”
简练!冷酷!刀切斧凿般斩钉截铁!
核心利益分配瞬间敲定!
王熙凤心中虽有对失去主导权的一丝微涩,但在那场颠覆认知的剧震后,她更清晰地看到了长公主“云梯”二字背后那金光铺成的通天之路!
三成?
已然是泼天富贵与无量前程!
她立刻敛去所有不甘,脸上重新堆砌起无懈可击、甚至带着崭新敬畏的精明笑容,无比顺畅地躬身应道:
“殿下圣明!此法最是稳妥!凤姐再无疑虑!”
贾琰迎着长公主审视的目光,深深躬身,无波无澜:“谢殿下。”
三三制衡,吴铭安身立命之资。
协议如铁板钉钉,尘埃落定。
李长宁姿态优雅地端起了那杯泛着袅袅热气的茶盏——这是宫中最无情的送客令。
流云如一道无声的影子,正待引着心潮澎湃(野心燃烧)的王熙凤与静水深流的贾琰向殿外行去。
“慢着。”
长公主清凌凌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在空旷的花厅里激起涟漪。
两人身形微顿。
王熙凤疑惑又带点忐忑地转身。
贾琰则回身,目光平静地投向座上的真龙。
“流云。”李长宁的目光并未看那两人,而是慵懒地投向侧后方侍立的女官。
流云会意,转身消失片刻,再出现时,双手托着一个细长的玄色描金锦盒。
那锦盒形制古朴大气,隐隐透着一股沙场沉淀的厚重感。
她将锦盒呈至李长宁面前。
李长宁伸出纤纤玉指,并未打开,只是用指尖在那冰冷的锦盒表面轻轻划过,如同抚摸着某个沉睡猛兽的脊背。
她眼波流转,终于落在贾琰身上,红唇勾起一抹带着几分狎昵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琰哥儿……”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只有近前之人才能体会的、近乎耳语般的亲昵与挑衅:
“昨日见你‘虎口’夺食那份狠劲儿,倒是块战场上的料子……”
她的眼风若有似无地扫过贾琰那曾被自己玉足封堵过的唇,笑意更深了几分:
“这把‘落月弓’,当年铁骊关大捷,圣心大悦,赏赐下来……本宫曾在关外亲试其锋,倒也饮过几个北虏大将的血。如今在库中封存多年,想必……也‘寂寞’得很。”
她语调慵懒,带着点追忆往昔峥嵘的意味:
“今日……便让它跟你去吧。”
“或许……有朝一日,你能亲手用它,印证本宫此刻之言……射落那关外的‘风雪’?嗯?”
流云会意,立刻捧着锦盒走到贾琰面前。
贾琰眼神微微一凝。
落月弓!圣上赏赐!铁骊关大捷!
长公主曾以此弓射杀敌将!
它不仅代表着一段功勋,更隐含着长公主在天家心中不寻常的地位,以及她……深不可测的影响边界!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一股来自北疆寒铁与历史血气的冰冷肃杀之意透盒而出!
“谢殿下赐神物!琰,必不负此弓!”
“谢殿下赐弓!”
就在贾琰接过锦盒的瞬间,李长宁身体极为松弛地向后一靠,一只白皙柔美的赤足,极其自然地、带着点百无聊赖的慵懒姿态,从曳地的绯红宫裙下滑出。
那欺霜赛雪的足踝轻轻一抬,精巧玲珑的足尖在空中极其缓慢地、若有似无地……碾动了一下!
那动作幅度极小,却充满了致命的暗示!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贾琰身上,红唇轻启,吐气如兰,声音轻飘飘地,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却又清晰无比地送进了在场的两个人耳中:
“本宫这腿呢……”
她的语气带上了一种危险而暧昧的慵懒:
“霸道……确实是霸道了点……”
“……”
她话音稍顿,如同吊足了胃口,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地扫过贾琰略显苍白的脸。
她的声音陡然降了调,如同情人梦呓,却又字字清晰敲打在人心尖上:
“不过么……”
“……倒也不总是那么‘蛮横’……”
“待得气氛合宜了……它也是……懂得与人……”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缓缓渗出:
“……勾、肩、搭、背……的……哦?”
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哦?”音,百转千回,像羽毛搔刮过最敏感的神经,让人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亲密至极的纠缠姿态——那“勾肩”是玉臂环绕颈项,那“搭背”……可不正是那双曾经踩在他脸上的修长玉腿,此刻正……?!
王熙凤只觉得一股热气轰然直冲天灵盖,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她死死掐住自己掌心才没惊呼出声!
天老爷!!!
长公主她、她怎么能……怎么能对着琰哥儿说出这种……这种……她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
贾琰握着锦盒的手指骤然收紧!
指节捏得发白!“刷!”地一下,他猛地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瞬间翻涌而过的波澜!
那强大的定力让他身形如山,纹丝未动,但那锦盒上传来的彻骨寒意,似乎都驱不散耳根那突然炸开的灼热感!
“去吧。”
李长宁慵懒地挥了挥手,仿佛刚才那句惊天动地、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到地老天荒的话,不过是闲来无事的呓语。
她看也不看那两人,姿态万千地重新靠回湘妃榻深处。
流云如蒙大赦,立刻加快脚步,引着失魂落魄、面红耳赤的王熙凤和面色虽然平静、耳根却残留可疑薄红的贾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气氛诡谲到了极致的花厅。
花厅之内,重归清寂。
独倚湘妃榻的长公主李长宁,凤目微眯,如同假寐的九天雌龙,慵懒中蛰伏着吞噬一切的威压。
温泉浴后的红晕在她绝色容颜上化为极淡的、动人心魄的柔媚釉光。
她对侍立如泥塑的流云,用一种仿佛梦呓般、却每个字都清晰钻入骨髓的音调吩咐道:
“去……”
“把……崔家那个小丫头,昨日悄悄递进来的信……”
“拿来给本宫……瞧瞧。”
她缓缓睁开那双能映照人心的凤眼,眼底流淌着熔炉中冷却沉淀的、既冰冷又带着玩味探究的金色光辉:
“她想跟本宫……做那‘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买卖……”
长公主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足以冻结千里江山的冰冷笑意:
“呵……”
“本宫倒要……仔细瞧瞧……”
“在这人命如草芥、权欲如沸汤的神京城里,谁的手指甲缝里……”
“又·能·真·的·没·有·一·点·血·腥·子·气?!”
与此同时,荣国府那气派煊赫的金钉朱漆大门前。
一顶装饰着繁复金色凤鸟云纹、四角垂落赤金铃铛的精致暖轿,悄无声息地、缓缓落地。
一只戴着碧翠通透翡翠指环的纤纤玉手,轻轻挑开了轿帘的一角。
薛家宝钗那张如银盆满月、端庄沉稳到无懈可击的面庞,沐浴在夕阳金辉之下。她目光平和地投向那扇代表着贾府泼天富贵与无边漩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