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长公主李长宁的京郊温泉别业——【漱玉泉宫】,坐落在西郊山谷深处,层林叠翠,流水淙淙。
花厅之内,暖意融融,隔绝了春末尚存的微凉湿气。
空气里弥漫着御赐的“凤诏香”,醇厚的气息,让人不由的沉溺其中。
厚重的锦绣门帘被宫女无声挑起,两道身影步入这方华贵禁土。
王熙凤今日是用了十二分心思的。
秋香色遍地金通袖妆花袄裙,发髻高绾,插着赤金累丝衔珠凤钗,眼底带着修饰的恭谨。
她莲步轻移,姿态万千,然而藏在宽袖下的手,却因心弦紧绷而微微汗湿。
引荐贾琰是一步险棋,更是难得的登天梯。
她既得意于这盘棋的开局,又忧惧于长公主远超“生意”范畴的意图,更担心身边这头初露峥嵘便搅动风云的“猛虎”——族弟贾琰,他此刻的状态,简直是个最大的变数。
贾琰侍立在凤姐侧后方半步,石青色细麻直裰低调内敛,脱去了那身杀戮留下的痕迹与软甲,只有宽袖下露出的指尖,依旧带着失血后的异样苍白。
他眼神沉静,不见丝毫花厅奢华的惊艳,亦无面对天家威仪的惶恐。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比任何外露的锋芒都更令人侧目。花厅内侍立的宫女太监,目光扫过他时,皆不由得心头微凛。
花厅主位之上,昭华长公主李长宁悠然斜倚在一张铺着火狐裘的湘妃榻上。
她卸下了平日的劲装,一袭绯红色暗金云纹宫装长裙曳地,如同流淌的霞光。
未插珠翠,仅用一根润泽通透的血玉簪松松挽起如瀑青丝,几缕碎发散落光洁的额角。
她看似慵懒闲适,手中把玩着一块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然那双流转着熔金光辉的凤目微抬,扫过来的瞬间——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王熙凤身上,带着三分熟稔七分疏离的浅笑:“凤丫头,倒是来得勤快。”
声音酥糯,却自带威仪。
旋即,那目光便钉在了贾琰身上!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语气依旧慵懒,:
“不过今日……你这礼确是送得厚重!”
鎏金凤目在贾琰脸上逡巡一圈,唇角的弧度染上一丝冷意:
“给本宫带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啊!”
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
“先是在国子监那等清贵地,搅得彝伦堂上风云激荡,舌战群儒犹有余力。”
她稍稍坐直身体,那绯红宫装包裹的身姿散发出愈发强大的压迫感:
“昨夜……更是在南城鬼见愁那条破巷子里,演了一场‘单骑闯关,屠戮数十漕帮悍匪’的好戏!鲜血染街,尸横遍地……啧啧,这份胆魄,这份狠厉……”
李长宁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刃,剖开贾琰平静的表面:
“真是百年难遇的绝代凶星!文武皆堪称当世奇才!”
她发出一声轻笑,却寒过夜风,“凤丫头,你说……本宫这小小的漱玉泉宫,可还装得下这尊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杀星菩萨’”
王熙凤被这突如其来、直指贾琰杀戮的“开场白”震得花容失色!
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脏几乎要跳出腔子!
这哪里是夸奖?
这是诛心!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抢在贾琰有任何反应之前,猛地一步上前,脸上堆砌起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连珠炮似的开口:
“哎哟我的好殿下!您可快别折煞我们这不懂事的孩子了!”
她用帕子虚点着贾琰,姿态谦卑到尘埃里,
“他就是个莽撞的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眼睛里没个王法!全仗着有祖宗一点微末的余荫庇佑,加上撞了大运,才没被那些腌臜泼才当场打死!哪里当得起殿下您如此赞誉?那是折他的寿数啊!”
她语速飞快,把贾琰贬得一无是处,话锋一转,迅速将功劳归在长公主身上,姿态放得极低:
“若非殿下您菩萨心肠,天恩浩荡!得知他逞强受伤,立刻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圣手去诊治,又开天恩肯在这漱玉泉宫见他一面……他一个旁支庶子,哪能有今日这般天大的体面?!”
王熙凤微微一顿,做出感激涕零状,对着长公主深深拜下:
“我们荣国府阖府上下,满门忠义,日夜铭感殿下您的恩德!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必定要亲自来叩谢殿下的大恩大德!”
花厅内死寂片刻。
李长宁的目光在王熙凤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真是一颗再“好用”不过的棋子。
随即,她的目光如温水般转向贾琰的左臂、肩胛处,秀眉极其自然地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高位者对英才的“关切”:
“恩情且再论。本宫瞧着……”
她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带着不容拒绝的指示意味,
“琰哥儿这面色,失血过多,苍白得紧。手臂上的伤,看着虽包扎了,怕是昨夜激斗,牵动了筋骨,淤血未散,内里火毒更甚。”
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流云,淡淡吩咐:
“去,命人将本宫内室专用的‘暖玉池’备妥,注入新鲜温泉水。
把内务府前日进献的那瓶‘血竭玉露膏’取来。”
此言一出,王熙凤心中一紧!
暖玉池!
那是长公主最私密的内室汤池!
她一个外妇,都绝无可能进入!
贾琰这……
还不等她念头转完,李长宁的目光已重新落回她脸上,语气温和却带着天潢贵胄的决断:
“凤丫头,你府事繁忙,又为本宫引荐人才,一路辛苦。流云,引二奶奶去‘观云阁’,将江南新贡的‘雪顶含翠’沏上,再传宫里乐府新排的《牡丹亭·惊梦》折子,让二奶奶好生歇息解乏。”
她随即,目光似是不经意又极度郑重地扫过贾琰:
“至于琰哥儿的伤……”
“淤血若不及时引出,寒湿入了骨缝,怕是真要落下终身的痹症。那‘血竭玉露膏’需辅以独门推血过宫之手法,配合温泉水脉活络……马虎不得。本宫带他过去,亲自看着。”
“亲自看着”四字,轻飘飘落地,却重逾千斤!
王熙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暖玉池……长公主亲自看着……这远超她的预料!
这绝非简单的示好或拉拢!
这是赤裸裸的逾越和近乎僭越的亲近!
她心念电转,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可对上长公主那双看似温和的凤目,王熙凤喉咙发紧,所有的质疑、恐惧、乃至贾家女主人的身份本能,都被死死压了下去!
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她脸上迅速挤出更加恭顺感激的笑容,福身行礼时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刻意的感动:
“殿下……您……您这恩典,如同再造!我们琰哥儿何德何能……”
她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细微颤抖,
“民妇……民妇谢殿下天恩!民妇这就去观云阁等着,绝不打扰殿下治伤!”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被流云“恭敬地”请出了花厅。
华贵的花厅内,只剩下李长宁与贾琰二人。
长公主并未起身,只是淡淡一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
沉重的门扉无声合拢。
那一瞬间,花厅内皇家奢华构建的金碧辉煌骤然褪色,温暖的“凤诏香”沉凝下来,空气里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权柄压力,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孤高与试探。
李长宁缓缓起身,绯红宫装的下摆在地毯上拖曳出沙沙轻响,如同蛇行于草。
她径直走到贾琰面前。
“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诱惑,眼神却冰冷如刀锋,“别让本宫的……药……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