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方向突然传来嘈杂的呼喝和沉重的脚步声!
一队手持火把、腰挎制式腰刀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冲了进来!
刺眼的火光瞬间照亮了这如同屠宰场般的恐怖景象。
饶是这群负责京城治安的兵油子,也被眼前的惨烈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脚下不由得一顿。
领头的一个小旗官,正是被赵家重金收买的那个。
他定了定神,看着浑身是血、几乎站立不稳的贾琰,又扫过墙角昏迷的吴铭,眼中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惊喜和阴狠。
他强作威严,指着贾琰厉声喝道:
“大胆凶徒!竟敢在京城重地私设刑堂,聚众械斗,杀人盈巷!来人!给我锁了!”
他身边的心腹立刻掏出铁链就要上前!
“且慢!!”
就在此时,巷尾方向陡然传来一声威严断喝!
一道身影带着国子监的几名护院、程景明和一位京兆府的官差出现在巷口!
正是国子监司业陈景明!
他须发微颤,脸色铁青,显然从程景明和老苍头那里知晓了大概。
他怒视着那个队正:
“五城兵马司好大的威风!不问情由,就要锁拿国子监学子?!此案尚有诸多不明,岂容你等擅自拿人?!”
那队正脸色一变,梗着脖子:“陈大人!此乃凶案现场!嫌犯在此,自然要带回衙门审问!”
陈景明丝毫不让:“既知是凶案现场,更该细细勘察!本官身为国子监司业,门生遇险,自当亲临!此案疑点重重,待京兆府仵作勘查清楚再说!休得乱来!”
双方一时间僵持在血腥弥漫的巷中,气氛紧张如弦。
“哎唷唷!我说这里怎么这般热闹!敢情陈老先生和兵爷们都在哪?”
一个清亮圆润的女子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口处,平儿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绫袄,带着一队六七个精悍利落、眼神炯炯的荣府家丁出现了!
她手里甚至还托着一个精巧的暖手小炉,在这血腥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像淬了水的针,先是飞快地扫过贾琰和吴铭的状况,随即笑容更盛地投向那五城兵马司的队正:
“这位兵爷,抓贼拿脏是您的本分。可也得把事儿弄明白了不是?您光看见这满地的人,就一口咬定是我家……呃,这位国子监的贾公子行凶?
您怎知他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被人围殴才被迫反杀呢?
又或者,是地上这伙人先绑了我家公子同窗这位监生(她指了指吴铭),设下陷阱引贾公子前来?
这事儿啊,掰扯起来可复杂着呢!总不能就凭您老一张嘴,就定了人的罪吧?”
她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兵爷,您要锁人,行。烦请您先拿着公文,去一趟我们荣国府西角门,知会我们家二奶奶一声。毕竟……这两位可都是我家二奶奶心尖儿上惦记着的族亲弟弟呢!万一锁错了人,回头二奶奶问起来,手炉里添的碳……怕是能烫掉人一层皮哦!”
这番话连消带打,软中带硬,把凤姐和荣国府的旗号明晃晃地亮了出来!
那队正顿时脸色煞白,汗都下来了!
荣国府二奶奶王熙凤的赫赫威名,他岂能不知?
就在这三方对峙,局面更加混乱焦灼之际——
“铿!铿!铿!铿!”
巷口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密集、沉重、整齐划一、带着金铁交击与杀伐之气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一股百战沙场的彪悍铁血之气,如同实质般压了过来!
所有人都感到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
火光摇曳中,周正那刀刻斧凿般的面容首先映入众人眼帘。
他依旧是一身便装,面色沉冷如万年寒冰,一步踏出,那森然杀气仿佛将空气都冻结了三分!
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站着三十余名同样身着便装、却腰杆笔挺如标枪的锐健营精锐老兵!
他们手中虽未持制式长兵,但人人腰间佩戴的军中制式雁翎刀或障刀,靴筒中露出的军用匕首寒光点点,眼神冷冽如刀锋扫过巷内每一个人!
周正的目光越过陈景明、掠过平儿,直直落在那个五城兵马司小旗官脸上,如同看一个死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你要拿人?”
他缓缓抬手指向靠着墙、几乎要倒下的贾琰:
“这个人,是老子锐健营的兵!是在京营大比中,箭透三重靶心的魁首!”
周正那双杀伐之气浓得化不开的虎目,死死锁定在那队正已经吓得发僵的脸上:
“你今天要锁他……”
周正猛地踏前一步,那重如千钧的威势让队正连退三步!
他身后三十双同样冰冷的、如同饿狼般的目光瞬间将那队正包围。
“先问问我身后这三十兄弟——
他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寂静!
绝对的死寂!
那队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抖得像筛糠,别说锁人,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周、周将军……误会……误会……”
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们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周正不再看他,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他大步走到贾琰身边,看了一眼他脸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和不断颤抖的流血左臂,眼中怒意更盛。他扫过墙角昏迷的吴铭。
“来人!”
“在!”
“立即护送贾魁首和他的同窗……去安全的地方!找大夫!要最好的!”
锐健营亲兵立刻上前,分出几人小心翼翼又极其利落地抬起吴铭,更有两人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左一右稳稳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贾琰,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力度和对伤者的保护。
贾琰强忍着晕眩和剧痛,抬头看了周正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
“将军……厚恩……”
周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那眼神却分明在说:
“少废话!命比弓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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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长公主府寝殿。
李长宁换上了一袭丝滑的月白寝衣,斜倚在窗前的紫檀躺椅上,指尖把玩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她似乎在欣赏庭院中稀疏的星光,姿态慵懒,凤目微阖,眼睫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
殿门无声开启又关上。
流云脚步无声,脸色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惨白,她走到李长宁座前五步处,“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下,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冷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殿下……”流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婢……万死!鬼见愁……出事了……”
李长宁把玩步摇的动作停了,凤目却未睁开。
流云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组织语言:
“……王横那蠢猪!他……他根本未领会殿下‘留命’之意!带了……带了整整三十七名漕帮悍勇好手,全是刀头舔血的亡命徒!堵死了鬼见愁……下的是不死不休的绝杀令!那贾琰……他……”
李长宁的眼睫颤了颤。
流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身中七处刀伤!左臂那道深可见骨……却在死巷之中……悍然反杀!三十八人……包括王横……无一活口!!”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袅袅升腾的香雾都仿佛凝固了。
唯有窗外一声孤寂的夜枭啼鸣,穿透死寂。
李长宁手中的赤金步摇,“啪嗒”一声,从微松的指间坠落在地!精巧的翠羽滚落一旁。
而她,却对此毫无察觉!
那双一直微阖的凤目骤然睁开!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惊动!眼中那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熔金光辉,此刻竟如沸水般翻滚、震荡!再无半分慵懒,只剩下彻骨的冰寒、难以置信的震动、以及……一丝极其罕见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悸!
“三……三十八人……”她低喃出声,声音干涩,仿佛第一次失语,“反杀……”
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滔天震怒猛地在她胸中炸开!她猛地坐直身体!
“混账!”两个字,如同淬血的冰刃,狠狠扎破死寂!
“本宫明明说的是‘留一口气’!是‘教训’!是‘试探’!谁给的狗胆让他们带这么多死士去下绝杀令?!”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刺向流云,流云抖如筛糠。“冯三那个蠢才?还是王横那不知死活的猪猡?!”
震怒之后,是骤然而至的心惊肉跳!
差一点!仅仅差那么一点点!那枚刚刚绽放出惊艳凶光的稀世璞玉,这柄她还没来得及亲自握住刀柄的绝世凶刃!就要因为一个下人的曲解和狂妄,断送在那肮脏的窄巷血污之中!而这,还是她自己亲手布下的局!
这种失控感,这种险些葬送“至宝”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脏!比她面对朝堂大敌时更加难以忍受!
然而……就在这震怒与心悸的狂澜翻涌中,一丝更加强烈、更加纯粹的情感,如同破开惊涛的巨舰,强硬地撞碎了所有其他情绪,主宰了她的心神——是无与伦比的狂喜与炽热的欣赏!
在如此绝境之下!带甲覆身,单剑赴会!面对几十倍强敌悍然拔刀!以伤换命,步步喋血!竟真的杀穿了这人为的修罗场!甚至还能布下后手,引来三方势力为自己张目!
这不是虎骨!虎骨岂能形容如此凶威!这不是璞玉!璞玉岂有这等饮血的锋芒!
这根本就是深埋于顽石之下,历经万载地火锤炼,只为今日饮血方得破土的——
“绝世凶兵!!!”
这个念头如同霹雳,照亮了李长宁所有的情绪迷雾。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中再无半分怒意后怕,只剩下一种近乎痴迷的、猎人终于找到命定猎物般的狂热光芒!
但整个寝殿的空气,已经冷得能刮下冰渣。
流云伏在地上,身体已经停止了颤抖。
她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公主的发怒,而是此刻这种暴风雨前的死寂。
李长宁缓缓俯身,拾起地上那支掉落的赤金步摇。
她的动作恢复了往日的优雅,没有看流云一眼,只是捏着那支步摇,一步一步,无声地、如同猫一样,走到了伏地不起的流云面前。
“冯三,那个给本宫‘美化’情报的管事。”
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
“总是有些蠢货,以为揣摩上意是捷径,却不知,在本宫这里,自作聪明是通往地狱最快的路。”
她转向一个侍立在殿门阴影处的、专管刑罚的嬷嬷,声音依旧平淡:
“去告诉他,他犯了死罪。但本宫……向来慈悲。”
那嬷嬷身体一颤,静待下文。
“他那个刚满月的儿子,本宫瞧着,倒还有几分灵气。”
李长宁的声音平淡无波,
“即日起,送入宫中,养在听雪楼下处,由你亲自调教。日后,就跟着流云,当个端茶递水的小跟班吧。也算是……全了本宫与冯三这主仆一场的情分。”
“至于冯三本人,”
长公主仿佛才想起他,“既然事情已经办砸了,就让他去把手尾处理干净。让他亲手,把赵家和漕帮勾结的所有人证物证,都‘整理’成一份无懈可击的卷宗,送到顺天府去。办好了,本宫允他在城外的庄子里,当个管事,了此残生。”
“至于那条叫王横的疯狗。死了,也好。这种只懂用蛮力的东西,留着也是个麻烦。”
她的凤目微眯,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精明:
“但是,他咬了人,总得留下点什么。”
“传我的令,给漕帮里那个一直想取代王横的李二疤。告诉他,王横惹了不该惹的人,他的位置,现在是李二疤的了。但本宫要一个投名状。”
“王横手下那几个在鬼见愁侥幸活下来的残废,就是李二疤献给本宫的投名状。让他处理干净,本宫不想再在京城里,听到任何关于那晚的闲言碎语。”
她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步摇,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愉悦的懒散:
“哦,还有。王横在城南那几处最赚钱的产业,就当是……他孝敬给本宫的茶水钱吧。让李二疤一个月内,把地契和账本,都恭恭敬敬地送到听雪楼来。”
然后,她才将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那个依旧伏地不起的、她最信任的心腹——流云身上。
她没有厉声呵斥,也没有下令责罚。
她反而做了一个让流云肝胆俱裂的动作。
她走下软榻,赤着一双白玉般的玲珑秀足,一步步,悄无声息地走到流云的面前。
李长宁在流云面前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极具压迫感。
她伸出那只没有拿步摇的手,用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怜爱,抬起了流云那张满是泪痕和恐惧的脸。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的呢喃:
“流云,”
她的气息拂过流云的耳畔,带着一丝暖意,却让流云通体冰寒,
“抬起头来,看着我。”
流云被迫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此刻却映着一丝奇温柔的凤目。
“你跟了本宫……多少年了?”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的暖意。
“回……回殿下……十、十二年了……”流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十二年……”李长宁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是亲昵,“这十二年,冯三那种货色,本宫换了不知多少个。可你,流云,只有一个。”
她用指腹,轻轻拭去流云脸颊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他们是工具。工具钝了,蠢了,本宫随手扔了便是,眼不见心不烦。”
她的声音陡然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体己”:
“可你,不一样。你是本宫的手,是本宫的眼。手如果脏了,本宫会亲自给它洗干净;眼如果花了,本宫会亲自给它点上药。”
“本宫……舍不得罚你。因为罚你,就像在罚本宫自己。本宫怎么会跟自己过不去呢?”
“但是,”
她的语气骤然一转,那份温柔如同潮水般退去,
“我的手,下一次,再敢自作主张,替本宫拿错了东西……”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用那支赤金步摇的尖端,极其轻缓地在流云的眉心,点了一下。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已经刺入了骨髓。
“……本宫,就只好亲手,把这只不听话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给它拗断了。你懂吗?”
“奴婢……懂!奴婢懂!奴(奴婢该死!——她想喊却喊不出)”
她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李长宁这才满意地站起身,重新将步摇插回发间。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滩烂泥般的心腹,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就在这恐惧达到顶点的时刻,李长宁的语气,却又一次和缓了下来。
她收回步摇,重新优雅地插回发间,声音平淡:
“但是……本宫也给你一个机会,来洗干净这只不听话的手。”
流云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难以置信的希望!
李长宁看着她,凤目中是洞悉一切的淡漠:
“本宫要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怂恿冯三这个蠢货,对本宫的情报,动这样的手脚?”
“是赵家给的银子太多,让他花了眼?还是……我们这听雪楼里,出了内鬼,有人想借冯三这把钝刀,来试探本宫的底线?”
她的声音变得锐利起来:
“本宫给你三天时间。把这个人,或者这群人,给本宫揪出来。我要活的。”
她顿了顿,最后用一种近乎“恩赐”的口吻,轻飘飘地说道:
“办好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本宫这只手,就还是本宫最干净、最喜欢的手。”
“办不好……”
“……你就自己,把那根多事的指头,送到本宫面前来吧。”
奴婢……遵命!谢殿下恩典!”
李长宁不再看她。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宫阙,投向遥远而喧嚣的京城。
“流云。”
“奴婢在!”流云迅速起身,强忍着内心的余悸,恭敬侍立。
“去,”
李长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即刻告诉荣国府的二奶奶。本宫改主意了。”
“三日之约,太晚。本宫……等不及了。”
“改为明日。”
“地点……”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神秘而危险的弧度,“就在漱玉泉宫。告诉王熙凤,本宫……”
她微微停顿,那眼神仿佛已经穿透空间,落在了那个浑身浴血、左臂染红的少年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宣告主权般的占有欲。
最终,她轻轻吐出:
“本宫……要亲自为她那个好弟弟……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