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京城西郊,锐健营辕门如巨兽蛰伏于薄雾之中。
旌旗猎猎,刀枪映着初升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渍、皮革以及未散尽的马粪混合的粗粝气息,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意直扑人面。
“贾兄,你说……陈司业这次是不是玩得太大了?就因为你和刘承业那场比斗,他老人家就借题发挥,说什么‘文武割裂,国将不国’,还把陛下那句‘文武如车之两轮’的旧话都搬了出来,硬是逼着咱们所有人都来这鬼地方‘实训’……你看那些兵的眼神,简直像要生吞了咱们!”
贾琰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营盘,心中却明镜似的。
陈景明这只老狐狸,哪里是因为一场小小的比斗。
这分明是借着自己点燃的那把火,顺着不知何处吹来的“东风”,堂而皇之地将手伸进了这块兵家必争之地。
平日里谈论诗词歌赋、策论经义的喉头,此刻干涩得发不出声,双腿仿佛灌了铅。
他们面色发白,下意识地簇拥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目光游离于夯土操场上那粗砺的沙砾、剽悍士卒们的筋肉以及兵器架上的刃口之间,小声地交换着意见:
“这……这营房也忒简陋了些……”
“那些兵的眼神,怎生如此吓人……”
另一边,刘承业身边的一个同乡也在低声抱怨:
“承业兄,何苦来哉?那贾琰不过是个破落户,咱们犯得着跟他置气,结果被陈景明那老匹夫抓住把柄,把咱们都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受罪!”
刘承业挺直脊背,轻蔑地瞥了一眼周围畏畏缩缩的同窗,冷哼一声:“受罪?这才是咱们爷们儿该待的地方!你们懂什么!”
他贪婪地深吸一口这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久违的自信与骄傲如同解冻的江河,重新在他眼中奔涌。
贾琰走在队伍中段,步履沉静。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却无声地扫过营盘的每一个角落:
辕门岗哨的姿势是否松懈?
值夜巡卒的甲胄是否齐整?
箭靶区域的划分是否合理?
兵刃养护如何?
……那眼神绝不像一个初次踏入军营的学生,倒像一位将军在细致检阅自己的军阵防线,专注而老练。
“咚!咚!咚!”
三声沉闷却穿透力极强的鼓点骤然响起,压下了营门处的所有嘈杂。
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大步踏上点将台。
他身披锃亮的明光铠,腰悬雁翎刀,面容如刀削斧凿般刚硬,眼神锐利如电,正是执掌锐健营、威名赫赫的“铁面将军”周正!
周正目光如冷电,横扫台下这群青袍文士,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凶狠的弧度:
“国子监的秀才老爷们!听真了!”
他的声音如同滚石,撞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锐健营,是我大周精锐所在!这里,有刀有枪有烈马!有血有汗有厮杀!唯独没有你们捧着的圣贤书和文房四宝!”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重铠铿锵!
杀气如有实质般弥漫开来:
“想在这里讲子曰诗云?没门儿!想靠嘴皮子赢得这帮糙汉子的敬重?做梦!”
他伸出一根粗粝的手指,直直戳向台下,
“今天,老子就要用这营里的刀枪弓马,照一照你们这身读书人的皮囊!我倒要瞧瞧,你们这群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小兔崽子,这身骨头里,到底淬了几分铁?藏了几个带种的爷们?又有几个是离了娘们裙子就站不稳的怂包软蛋?!”
话音落下,营门处的空气瞬间冻结。
程景明等人脸色由白转青,刘承业也收敛了笑容,眼神凝重。
贾琰迎着周正那几乎能洞穿人心的目光,身姿纹丝未动。
——下马威已至!
首课:射艺!
校场上,箭靶百步排开。
周正一挥手,其麾下一名精悍如豹的老兵出列,取过一张雕花硬弓。
他凝神静气,张弓搭箭,只听“嗖——嗖——嗖——”三声破空厉啸几乎不分先后,三支狼牙重箭带着夺命的寒意,化作三道黑线,精准地钉入百步之外三个靶心正中!
三箭连珠,箭尾犹自嗡嗡震颤!
“好!”满场士卒爆发出震天喝彩!
轮到监生们。拉弓如拽山,搭箭手发抖,箭镞在半空划出杂乱无力的弧线,大多羞耻地扎进靶前的泥土,甚至脱靶飞出老远。
零星几个勉强上靶的,环数也惨不忍睹,引来周围老兵们毫不掩饰的嗤笑。
刘承业脸色铁青,深吸几口气,挽起祖传宝弓。
他基本功扎实,动作标准,弓弦嗡鸣间,三箭稳稳钉在靶上!
虽未中红心,却也稳稳落在靶中圈。
他长舒一口气,带着一丝自矜望向点将台。
“哼!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周正冰冷的声音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射箭是杀人技!你这软绵绵的力气,给娘们挠痒痒呢?上了战场,也就够给鞑子垫脚丫子的份!”
刘承业脸颊瞬间涨红,握弓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轮到贾琰。
他并未理会刘承业的窘态,也未曾看向其他嘲弄的目光。
只沉静地走上前,随手从那堆普通监生用的制式弓中,挑了一张最不起眼的桦木短梢弓。
他提弓在手,如同抚过老友的脊背,指尖轻轻拂过弓弦。随即,闭目。
刹那间,校场似乎安静下来,连风都凝固。
骤然!
双眸睁开!
那不是文人的眼,那是荒漠孤狼锁定猎物的凶光!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视觉捕捉!
抽箭、搭弦、开弓、撒放!
旁人只觉他手臂微微一震!
“嗖——!”
第一箭离弦,撕裂空气的尖啸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尖啸声尚未落下,第二、第三箭已连珠射出!
“咄!咄!咄!”
三声沉闷如击重革的撞击声在百步外的靶心处几乎同时响起!
全场死寂!
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同一个靶上——只见那红心处,三支白羽箭尾叠成一个扇面,后两支箭的箭镞竟生生劈开了第一支箭的箭杆!
箭头深深没入同一处靶心木内,纹丝不动!
“嘶——!”
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一片。
下一瞬,如火山爆发!
“好!!!”
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直冲云霄!
老兵们眼神狂热,拳头砸在胸甲上砰砰作响!
连那演示的老兵都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嘭!”周正猛地从点将台的座位上弹起!
他那张铁铸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
一双虎目圆睁,死死盯着那三箭洞穿的靶心,又猛地转向正缓缓放下手臂的贾琰,喉头滚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惊骇与激动低吼:
“‘追魂三矢’……他娘的……这是老主帅压箱底的箭术啊……怎么可能……这毛头小子……”
——惊鸿一箭,满堂皆寂!
训练间隙,校场一隅。
刘承业内心天翻地覆。
巨大的落差感烧灼着他的理智,强烈的求知欲最终压倒了那份骄傲与敌意。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正用布擦拭弓身的贾琰面前,脸涨得通红,拱手一揖到底,声音干涩,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与困惑:
“贾……贾兄!刘承业……有一惑不解,斗胆请教!”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
“为何……在下自问姿势力道皆已尽力,那箭矢……却总是虚浮无力,少……少了几分……最后那……那杀意?便如周将军所言的,‘花架子’?”
贾琰并未抬头,指尖拂过弓背细微的木纹,声音平静,如同穿透靶心的那支箭:
“因为你执着了‘弓’,却忘了‘箭’;关注了手臂,却迷失了心神。”
他将弓随手靠在一旁,目光如穿透薄雾,投向远方的靶心,
“心,在和弓弦较劲;眼,在盯着你挽弓的手臂;唯独忘了——那百步之外一点红心,才是箭矢之魂。”
他侧过脸,看向刘承业迷茫的双眼,
“什么时候,你能忘了手里有弓,眼中只剩下那欲射之处的眉心,心之所向,力之所至,箭……自然活了。”
——“箭是意念的延伸。”
一句点破武学真谛!
午后,马术课。
宽阔的跑马场上,高大的北地战马昂首嘶鸣,蹄铁刨得沙土飞扬。
此情此景,对在射场如神魔临凡的贾琰而言,却成了噩梦。
他站在一匹鬃毛如墨、气息喷薄如热浪的健硕公马前。
生疏地靠近、试图安抚、回忆着书本看过的技巧去抓那滑不溜秋的马鞍……一次、两次、三次上马失败!
高大的马背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峰,他笨拙地蹬着马镫,狼狈地被马儿拧身的力道甩脱,险险站稳,衣袍沾满尘土,引来周围一些刚刚被射艺震慑、此刻又见其窘态的监生们压抑的低笑声,更有几名刘承业圈子里的人,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远处的陆明远看着贾琰的窘态,没有嘲笑,反而对身边人淡淡地说道:
“不奇。北人鞍马,南人舟船,此乃地利使然。我等江南士子,于烟波浩渺之上,驾一叶扁舟,吟风弄月,其从容自若,亦非北地壮士所能解也。贾兄今日之‘拙’,非不能也,实不习也。”
贾琰面色沉静,并未理会那些目光,默默拍打着身上的土,眼神愈发专注。
就在这时,一直立于场边阴影下、反复咀嚼贾琰那句“箭是意念延伸”指点、眉头紧锁的刘承业,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光亮!
他猛地大步上前,直接冲到贾琰身旁那匹正焦躁不安的公马前,沉声暴喝:
“都闭嘴!笑什么笑!”
声音带着惯有的将门子弟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场中不谐之音。
他一把推开试图牵走那匹烈马的马夫,自己伸手极其熟练地接过缰绳,手腕一抖,一个短促的口令,那高大的公马竟被他一拉一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他牵过另一匹看上去温顺许多的枣红母马,稳稳停在贾琰面前。
“贾兄!过来!”
刘承业声音斩钉截铁,
“信马,别怕它!它通灵性,怕你就输了!上马时,腰要松,像刚点出好茶沫时的沉静;腿要夹紧马腹,如盘根老树,马镫只是借力!用你整个身体去告诉它——你!才是它的主人!”
他竟亲自走到贾琰身边,没有丝毫迟疑,伸出强有力的手稳稳托住贾琰的腰背,辅助他再次上马,一边帮他调整腿的角度、背脊的曲线,一边用一种传自家族的沙场保命诀窍,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贾琰耳中:
“战场马术,不是摆谱好看!眼观六路,洞察八方杀机!人、马要合一,如同弓与箭!”
他目光灼灼,看着马背上略显僵硬的贾琰,
“你教我的箭术,是‘杀敌之心’!我今日将此诀给你,还你‘指心’之恩!这是我刘家祖传的……‘活命之法’!”
全场彻底石化!
程景明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刘承业的死党们眼珠几乎瞪出眶来。
连点将台上一直冷眼旁观的周正,那张铁脸上,嘴角竟也极其罕见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纯粹的赞许——战场之外,最珍贵者,莫过于这坦荡磊落,互为师长的赤诚之气!
场边,几个监生小声议论。
“怪事年年有!这贾刘二人……”
“是啊,刚在射箭场上还……转眼就……”
程景明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带着一丝书生的感慨和神秘,低声道:
“贾兄这一番文武互济,实乃高明!不过要说马上功夫,我听说……”
他声音压得更低,
“咱们那位崔博士,才是真正深藏不露!御苑里那匹御赐的西域‘踏雪乌骓’,性子暴烈如龙,多少名将都降服不得,可在崔博士身下,竟温顺得像只小猫!啧啧,那才是真的‘人马合一’,神乎其技呢!”
下午的操演结束,夕阳将锐健营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
“贾琰留下!其余人,回营!回监!”
周正的声音在解散令后突兀响起。
点将以“奖励射艺魁首,另有马术要诀指点”为由,将贾琰单独唤走。
穿过戒备森严的亲卫营区,贾琰跟随周正踏入那间充满刀兵气息的营帐。
帐门落下,周正屏退所有亲兵。
昏黄的油灯下,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几分。
“坐下。”
周正示意贾琰落座,自己则从一个厚重的包铁木箱中,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套折叠整齐、呈青黑色的软甲。
甲片轻薄细密,触手柔韧却又带着金属的冰寒。
“认识这个吗?”
周正的目光透过甲片,仿佛穿透了时光。
贾琰瞳孔微微一缩,看着甲片上那独特却熟悉的蟠龙暗纹。
周正沉声道:“这是老主帅……代善公当年初入北地御敌时,穿过的贴身软甲。后来……赏给了我。”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崇敬与一丝追忆的沉重,
“那甲胄在身的感觉,仿佛……老主帅那脊梁撑起的,不只是我这副臭皮囊,更是咱们大周的……一片天!”
话锋一转,尽是痛惜,
“可叹老帅之后,荣国府……”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只是将那软甲不容拒绝地塞进贾琰手中。
“物归原主!拿去!穿在里面!”
周正的声音斩钉截铁,“别坠了老主帅当年‘单骑退胡虏’的威风!也……”
他的目光深深看入贾琰眼底,带着一股铁汉的托付,
“……给老子好好活着!你这命……比那点箭术还值钱!”
贾琰双手接过软甲,触手的分量与其上承载的无形威压与期望几乎令他窒息。
他深深吸一口气,沉声应道:
“贾琰……领命!”
帐内一时沉默,只有油灯噼啪作响。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亲兵的低声呵斥和一道带着哭腔的急促呼喊:
“将军!贾兄!我是程景明!天大的事!放我进去!”
周正眉头一皱,低喝:
“让他进!”
程景明几乎是连滚爬进来,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中死死攥着一张揉皱的信纸:
“贾、贾兄!快救救吴铭!刚才……就在我们离开营房,快回到国子监时……一伙凶神恶煞的汉子冲进来,口口声声说是‘漕帮’的!不由分说把吴铭打伤拖走了!留下这个!”
他把信纸塞给贾琰,
“……他们说……要你……一个人……立刻去南城‘鬼见愁’窄巷!否则……否则就等着给吴铭收尸……撕……撕票!快啊!拖不得了!”
贾琰展开信纸,快速扫过那潦草却充满血腥威胁的字句,瞳孔骤然收缩成两点寒星!
“将军,”
贾琰转向周正,声音沉得可怕,
“此乃漕帮鼠辈挟私报复,晚辈一人之祸。本不敢劳将军虎威。然敌暗我明,其地险毒,此去……”
他顿了顿,牙缝里迸出四个字,“十死无生!”
不等周正回应,他迅如闪电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刻有“守拙”字的青玉佩饰,塞到周正布满茧子的掌中:
“此乃我随身所佩!恳请将军在此温酒一壶!一个时辰之后,若贾琰未归,烦请将军……替卑劣如贾某者,收此残躯!亦求将军……千万照拂吴铭家中老弱!”
他的语速快而不乱,每一句都交代得清晰无比。
随即,他目光如电射向吓得魂不附体的程景明:
“你!即刻出营!不惜一切代价,骑马!以最快速度去荣国府后街凤姐姐陪房的平儿姐姐院!
只告诉她一人:‘贾公子信物在此,鬼见愁窄巷,漕帮绑票,火烧眉毛!’说完即可!”
他语速急促,不容置疑,
“然后立刻赶往陈司业府上,无需通报他本人,只将你方才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告诉看门的老苍头即可!记住了,只告诉老苍头一人!明白吗?!”
程景明被这股凛冽杀气和精准指令震慑,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明……明白!明白!”
贾琰不再看他,双手抱起那套青黑色的软甲,飞快地掀开外袍将其贴身穿好。
冰冷的金属鳞片紧贴肌肤,瞬间带走了所有多余的情绪。
他从周正桌案上抄起一把尺长、锋利无匹的军用匕首,“唰”地插进鹿皮靴筒中。
穿戴整齐,他对着周正,双拳抱拢,深深一揖到底:
“将军今日赠甲之恩……”
贾琰抬起头,眸中寒光刺破帐内昏黄,
“贾琰,唯以敌血相报!”
话音未落,他已决然转身,掀开帐帘,大步流星地向着那片被夕阳染得如同凝血般的南城方向疾驰而去!
背影在营区拖长的光影中迅速缩小、消失!
帐内一片死寂。
青玉佩在周正粗粝的掌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少年指尖的温度。
程景明呆呆地望着贾琰消失的方向,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
周正猛地将那玉佩死死攥紧!
铁铸般的脸上骤然布满煞气!
他盯着贾琰消失的方向,如同苏醒的凶兽,重重一脚踹翻了面前沉重的榆木帅案!
“来人!!!”一声震破营帐的雷霆怒吼炸响!
“末将在!”数名彪悍的亲卫瞬间涌入!
周正眼中凶光大盛,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寒意:
“立刻点齐亲卫营!三十人!要最好的!要见过血的!全部给老子换上便装!带上随身称手的家伙(腰刀、短弩、匕首)!绑腿扎紧!跟老子——”
周正大手猛地指向南城方向,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去‘鬼见愁’!!给老子好好‘看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