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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如同稀释的灰浆,弥漫在国子监膳堂冰冷的青砖地上。

那几只硕大黝黑、散发着混合了腐败酸馊与劣质木料气息的馊粥桶前,早已挤满了形容枯槁、面色发青的监生。

如同等待施舍的难民。

在青灰色的砖墙上,一张巨大的、墨迹未干的宣纸被新糊上去不久。

正是《礼记·王制》的节选!而书写的字迹——

横如孤松!

竖如寒铁!

尤其是那“冢宰制国用”五个大字!

浓重的墨色如同饱饮了冤屈与怒火,几乎要狠狠咬进砖石的骨髓深处!

将“户部掌印”四个字钉死在耻辱柱上!

“闪开!都给老子滚开!!”

一声粗暴的咆哮撕裂了凝滞的早晨!

赵管事带着两个獐头鼠目的壮汉杂役,如恶犬般蛮横地推开攒动的人群!

他今日刻意换了身崭新亮眼、几乎能反射灰光的宝蓝绸缎长衫,腰间那块羊脂玉雕貔貅的佩饰随着他夸张的步伐“叮当”乱响,耀武扬威!

但那股跋扈之气,在目光触及墙上那张墨色淋漓、字字如刀的宣纸时,骤然被冻结!

那张平日里红光满面、油光四溢的肥脸,也没了血色!

“造反了!真是……反……反了天了!!”

恐慌瞬间被羞怒点燃!

赵管事的手颤抖着,如同中风患者般伸向墙上的字纸!

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晚酒宴沾染的油腻!

他要把这耻辱撕得粉碎!

贾琰站在涌动人群的边缘,冰冷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剜过赵管事腰间那块招摇过市的羊脂白玉貔貅佩!

——户部侍郎府的暗记!

这块沾满民脂民膏的石头,正无声地嘲笑着那些饿得眼冒绿光的学子!

八十石精粮!

足以让三十户贫寒人家撑过半年的饥荒!

而你吞下去的……正是无数寒门士子骨髓深处日夜煎熬熬炼出的……最后一点人油!!

“赵明德——!”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

自回廊的阴影深处响起!

所有目光“唰”地钉向声音来处!

光影交界处,国子监司业陈景明如同从砖石中生长出的石像!

一身洗得发白、浆硬、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青布直裰!

在穿堂的晨风中被吹得紧贴在他瘦削如竹的身板上,猎猎作响!

逆光勾勒出他嶙峋的身影!

更显得如同地狱判官降临!

他手中,赫然捏着一本封面磨损、页面泛黄的蓝皮账簿!

死寂!

比坟墓更深沉的死寂笼罩着偌大的膳堂庭院!

数千名监生的呼吸都被强行掐断!

程景明那张圆脸因激动而涨红,他下意识地往贾琰身边挪了半步,仿佛那里是风暴唯一的避风港。

几个山东来的彪悍监生毫不掩饰地发出刺耳的嗤笑!

更多人则像一群受惊的鹌鹑,目光惊恐地在面如死灰的赵管事与那座石像般凝固的司业之间疯狂扫射!

——谁都知道!

整整三年了!

国子监这摊最污秽的浑水……从未有人胆敢伸手去搅动分毫!

更遑论以如此雷霆万钧、近乎羞辱的方式公开处刑!

“国子监规约第七条……”

陈景明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像在背诵一部早已入土的律典,“作何解?”

赵管事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

那条平日里如厕纸般的规矩,此刻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几乎要压垮他的肥硕腰身!

“回……回大人……”他声音嘶哑变调,“……不……不得毁损……圣贤典籍……文稿……”

“错!”

他从那几乎与衣料融为一体的旧官袍袖筒深处,极其缓慢地抽出了一卷纸——黄封题头,朱印压角!

那是一份代表权力意志的公文!

“‘凡官学诸院门墙所悬榜文告谕,必待祭酒大人亲笔签批之令谕,方得除毁或替换!’”

他每一个字都念得极慢,“这是祭酒大人今日亲颁的手谕!”

他将公文“哗”地一声抖开!

清晨微薄的光线穿透纸背,鲜红如血的朱砂大印——“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方献夫”

——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最右下方的空白处!

那鲜红的色泽,刺得赵管事眼前一黑!噗通一声!浑身瘫软!

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整个膳堂炸开了锅!

人声鼎沸!

惊愕、狂喜、难以置信的喧嚣声浪直冲云霄!

方献夫!

内阁辅臣!

太子少保!

昨日朝堂之上刚刚炮轰户部“亏空巨万、贻害邦国”的铁腕阁老!

而赵管事倚为泰山的亲叔父赵侍郎,正是户部堂官豢养的头号恶犬!

这哪里是单纯的手谕?这分明是一封盖着方阁老大印、昭告天下的——讨户部罪行的檄文!

“昨日本官按令清查北仓粮储……”

陈景明平静的声音再次压下喧嚣!他“啪”地一声将手中那本蓝皮旧账拍在一旁用来分粥的木案上,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翻开的那页墨迹上!

“新到漕粮!白纸黑字入库——一百石!”

指尖猛地划向下方另一行笔迹更潦草的记录!

“然!今日膳房支应!名册所书——仅出库陈年霉米二十石!”

他突然抬起头!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剩下八十石,喂了狗?”

“哗——”

监生们炸开了锅。

有人开始掰着手指算八十石值多少银子;几个寒门学子直接红了眼眶——他们平日连半碗馊粥都要省给来探亲的弟妹。

赵管事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青砖:

“大人明鉴!下头人手脚不干净...”

“是么?”

陈景明突然提高声音,

“来人!去户部请赵侍郎来——”

他一字一顿,

“问、问、他、家、的、狗,吃、不、吃、官、粮!”

最后一个“粮”字!裹挟着无边的愤怒与积郁已久的力量!悍然劈在院墙高垒、阴云密布的天空!

轰隆隆——!

仿佛天意也在怒号!

就在此时!

原本朦胧的天光如同开闸泄洪!

带着近乎审判的白昼之光!

轰然倾泻而下!

照亮整个膳堂!

也照亮了赵管事那如同烂泥般在青砖地上萎缩、抽搐、再无半分人色的身影!

“好——!!”雷鸣般的喝彩声山呼海啸般爆发!

一顶雪白的方巾被某个激动得丧失理智的监生抛向天空!

它在刺眼的风与光中翻滚着、舒展着、如同一个反抗图腾!

在无数双燃烧着希望与怒火的眼睛注视下,挣扎着飘向那刚刚被真理的光芒劈开的——不再阴霾的天空!

贾琰的身躯如同钢枪钉立于廊柱投下的深沉阴影之中。

他看见!

在那片喧嚣的海洋边缘!

陈景明如同礁石般挺立的背影,在离去前极其短暂、几乎无从察觉的瞬间——朝着他所伫立的黑暗角落,那如深渊般沉寂的阴影深处——

微微地、幅度极小地——

点了一下头!

更远处!

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与喧嚣的声浪!

在藏书楼最高层那扇紧闭的、沾满百年尘埃的木窗缝隙之后——

一道异常醒目的、如初荷绽放的藕荷色衣角惊鸿一闪!

随即!

被一只如同寒玉雕琢、指骨分明的手——果断而迅疾地——

拉拢窗扉!

彻底隔绝了窗外那场雷霆万钧的风暴与刺眼炫目的正义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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