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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内众人慌忙起身相迎。

贾母扶着鸳鸯的手缓步入内,满面春风。

王夫人紧随其后,神情肃然。

而最后踏入的,是一身浅青色素缎袄裙、发间只簪白玉梅簪的贾敏。

她神色清淡,步履无声,目光在小轩内轻缓扫过,最终在案上诗笺稍作停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似是惊异于那纸张的独特质感与光色。

她并未多言,只对众人微微颔首,便安静落座于黛玉身侧稍后的位置,一如月下松影。

“听说你们小辈起诗社,我这个老厌物也来凑个趣儿。”

贾母笑意慈蔼,目光在几份诗笺上流连,最终落在黛玉那首的“偷来梨蕊”句上,带着回忆的柔和光泽:

“玉儿这‘偷’字用得别致,倒让我想起……她母亲当年在家时作诗,也常化用这个字眼儿。只是每每被教导嬷嬷责怪,说闺阁笔墨不宜见‘偷’……”

贾母说着,目光意味深长地滑过对面正偷偷往袖里藏糖糕的宝玉。

这微妙的眼神如同惊弓之鸟的箭矢,令王夫人紧绷的下颌线骤然僵硬了几分。

窗外微风拂过,雪瓣般洁白无瑕的海棠花纷纷飘落,如无声之雪,衬得室内众人神色各异。

诗会间隙,素云奉上茶点。

青瓷盘中几块澄澈如玉的半透明菱粉糕散发着清甜,糕体隐隐透着微青(菱粉本色),桂花蜜点染其上。

黛玉拈起一块,指尖却在触及那温凉滑腻的触感时骤然顿住,眸底瞬间凝滞:

“这……是姑苏府里常用的‘水精菱粉’……”

她的声音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并未是问句。

李纨温言应道:“兰儿他舅舅才从金陵送来些上好的菱粉,想着你们南边来的,或许念这家乡味道。”

她的目光关切地落在黛玉身上。

贾琰敏锐地捕捉到黛玉指尖那细微的颤抖。

她小口咬下一点糕粉,低垂的眼睫如同沾了晨露的蝶翼,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无言的愁绪阴影。

一片被风送进窗棂的海棠花瓣,正悄然落在她月白衣袖上,仿佛一滴未曾滑落的寒露泪珠。

“林妹妹可是……思念南乡风物了?”探春靠近黛玉,声音放得更柔缓。

黛玉轻轻摇头,蝶翼般的眼睫掀开,清寒的目光却望向贾琰:“琰表哥……可品得出这‘水精菱粉’之味?”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带着一种深邃的探询,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

父亲贾怀沙生前最常念叨的几样家乡吃食里,“虎丘的云片茶,最配菱粉糕的清甜”恰恰是其中之一!

这话如同烙印刻在心底,此刻被黛玉一句轻问骤然唤醒!

他喉头微涩,正要开口——

“老太太赏的茶到了!”

鸳鸯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充满复杂情绪涟漪的沉寂。

她领着几位丫头奉上一套极为眼熟的天青色雨过天青釉茶具。

“这是扬州姑爷新贡来的上品明前龙井,”

贾母接过鸳鸯递上的茶盏,笑意盎然,“配着你们的诗社雅趣,正相宜。”

黛玉接过属于她的那盏,温润如玉的瓷胎入手,她纤纤玉指陡然收紧,眼中有惊涛翻涌:

“外祖母……这茶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玉儿觉得眼熟?”

贾母捧着茶盏,指腹轻柔地摩挲着釉面温润的边沿,眼中带着深深的缅怀,

“这本是你母亲出阁前最珍爱的一套旧物。原是太祖景德窑为府里特制的一对‘雨过天青’孤品……另一只,”

她抬眸,目光仿佛穿越了重重时光迷雾,“在你琰表哥的父亲……”

话未竟,一旁沉默良久的贾敏突然一声极轻的咳嗽,将父亲贾代善当年将另一只赠予同族挚友、贾琰祖父的往事截断在唇边。

贾母话语一顿,复杂难辨的目光在贾琰脸上轻轻掠过,随即转向王夫人。

王夫人立刻接口道:“老太太,茶汤滚烫,饮之不宜过急。”

迅速岔开了这触及家族隐秘往事的引子。

午后,众人移至园中游赏春色。

贾琰有意落在人群末端,目光敏锐地扫过一座嶙峋假山后露出的半角素绢——正是那日黛玉未完工的柳枝纸鸢。

“琰表哥。”

黛玉清泠的声音如风过耳畔,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她手中握着那只纸鸢的线轴,春日和煦的阳光穿过她发间微颤的珍珠步摇,碎金点点,似泪非泪。

“我想再放一次。”她说。

他们在开阔的草地上站定。

纸鸢乘风而起,如离弦之箭冲上云霄,那抹孤洁的素白在蔚蓝天际越来越渺小,仿佛要将一腔心事都放飞出去。

“父亲曾说,”

黛玉的声音被风送进贾琰耳中,缥缈如同自语,

“纸鸢飞得再高再远,牵系它归途的,终究是手中这根细线。”

她的视线追随着风筝,悠远而朦胧。

贾琰仰望着那几乎要消失的白点:“林姑父……常亲手为你做纸鸢?”

“嗯,”黛玉指尖轻轻捻着轴柄,“他说柳枝疏朗,最衬春风。”

骤然,一阵强劲的旋风毫无预兆地刮过!

纸鸢猛地剧烈抖动,打着旋儿往下栽坠!

“当心!”贾琰几乎是瞬间反应,右手闪电般抓向线轴底部!

然而仓促之间,他温热的掌心却覆上了一只冰冷且微微颤抖的手——是黛玉的手!

两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瞬间抽离!

同时松手!

线轴跌落草丛,那绷紧的丝线应声而断!

失去了束缚的素白纸鸢,如同获得自由的魂魄,被狂风裹挟着,歪歪斜斜、却又无比决绝地飘过荣国府高耸的朱墙琉璃瓦,最终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的苍茫尘世。

黛玉凝望着纸鸢消失的方向,良久,唇边漾开一丝极淡、却洞悉一切的清冷笑意:

“其实……断了也好。”

就在贾琰尚沉浸在那断线纸鸢所象征的沉重意味中,准备开口询问时,远处侧门的小径上一个穿着灰扑扑粗布褂子的仆役推着送水的独轮车匆匆经过。

那人低着头,身形瘦小,却借着绕过湖石假山的短暂瞬间,目光似无意地撞向贾琰!

——正是吴铭!

两人目光交汇刹那,吴铭极其隐蔽地用沾着煤灰的手指在独轮车车帮上划过一小片干净的区域,快速用指尖沾水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陆已见”,随即又飞快抹去,推着车消失在不远处的月洞门后,仿佛只是路过打杂的粗仆。

诗社的喧嚣散尽,梨香院复归沉静。

贾琰独坐窗下,手边是那张写有“清光不染魂”的海棠咏诗花笺。

它的基底色泽、温润质地、墨迹清晰的边缘,无声述说着“雨余青”的成功。

然而,探春匣中那露出的相思诗笺、黛玉望乡情切的菱粉糕、贾敏那意味深长的咳嗽截断话语、线断后黛玉洞悉的叹息、贾母谈及旧物时瞥向自己那复杂的眼神……尤其是父亲贾怀沙遗物清单上那缺失的“半对雨过天青釉茶盏”和祖父书房里仅剩的一只孤杯

——无数碎片在他脑中拼凑、旋转。

父亲对林府的频繁交游、临终前对林如海仕途的隐忧……这府中每一件不起眼的事物背后,似乎都盘绕着一根根看不见的、坚韧如蛛丝的陈旧绳索,牵引着尘封的往事与利益!

“琰大爷!”

门外小厮的声音带着急促,“老爷院里的周瑞来了!传话说,老爷请您……立刻去书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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