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梨香院后罩房的门扉紧闭,窗棂皆用厚布条仔细缠裹塞紧,唯留一道缝隙透气。
昏黄的灯光被刻意压至最低,只照亮书案中心区域,如同聚光灯打在决战沙场之上。
角落里默默添柴的李婆子,看着少爷额角渗出的汗珠和紧皱的眉头,犹豫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开了口,那声音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宽慰:
“公子……您别忒心急……”
贾琰不耐地抬眼扫去。
李婆子被那目光一刺,缩了一下,但还是搓着粗糙的双手,低声道:
“……老婆子我在江宁织造局给匠人们打下手那会儿,也常伺候着他们试新色。那‘雨过天青’的色头儿,听说就难着呢!局里最好的老师傅,熬白了头发,花了三四年光景,试了不知道几百上千缸,才算摸着点门道……那颜色……啧啧,说是能掐出水来……您这才头一天工夫,还不到二十缸,就能摸索出碱劲儿,弄出这蓝靛胚子来……”
她顿了顿,看着贾琰缓和了些的脸色,才鼓起勇气接着说:
“已然是了不起的伶俐本事了!灶王爷都得夸您灵性!这事,就像熬参汤,讲究个火候和缘分……急不得的。”
江宁织造局?
那是天下顶级染匠云集之地,李婆子竟在那里待过?
她的阅历在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贾琰紧绷的肩线松了一分,眼中的不耐缓缓褪去,代之以一丝意外。
他第一次真正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干瘦的婆子,问道:“你在江宁织造局待过?”
李婆子见少爷肯搭话了,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当了十年烧火添料的下手……”
贾琰“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但那一声“嗯”,却比之前任何沉默都更具分量。
他重新看向那口陶缸,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一个在江宁织造局底层浸淫过十年的老人,她眼中的“常识”,对自己而言,或许就是价值千金的秘诀。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口正散发着独特涩味的陶缸上,开始更细致地回想每一个步骤中可能被忽略的细节——或许是青蒿灰淋碱水的浓度?
又或许是下靛花后的搅拌时机?
贾琰的袖口高高挽至肘部,露出紧实的小臂肌肉线条。
他全神贯注,呼吸轻得近乎屏住。
案上,那经过昨夜反思修正、添加了关键辅料“明矾水”和经过十二次过滤提纯(去除了灰土杂质)的新配染液,在粗陶钵中呈现出一种更为纯粹、近乎墨玉却暗蕴冰魄光泽的深靛色。
取一张绷紧于细竹框上的上好桑皮纸,双掌稳住竹框边缘,摒除所有杂念——
浸!
竹框沉入染液,匀速移动确保纸面均匀附着,默数三息!
提!
竹框破开粘稠的染液,湿透的纸张被迅速提出!灯光透过半湿的纸面,下方原本近乎墨黑的染液在纸上瞬间褪去沉厚,蜕变出一种奇妙无比的清冷光晕
带着水波般的柔和过渡、沉积,如同雨霁之刻被洗涤一净的万里青空边缘!
正是他无数次在失败中反复摹刻于心的“雨余青”!
“成了!”负责打下手的李婆子低呼一声,声音因激动而尖细颤抖!
她粗糙的手指紧攥着衣角,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贾琰的手掌稳稳握住竹框的木柄,纹丝未动。
但那瞳孔深处,却如同引爆了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燃起灼灼烈焰!成了!
这次,颜色均匀!光泽如水!质地坚韧!
与他记忆深处那份完美无瑕的设想,完美重合!
他小心地将这张堪称艺术品的湿纸悬于特制的木架上晾干。
随即,没有丝毫停顿,取框、绷纸、浸染、提取……动作行云流水。
后罩房内只余纸张掠过染液、竹框碰撞木架的轻响,以及每一次完美成品悬挂时,李婆子倒吸凉气的声音。
染十张,成七张!
当最后一张完美的“雨余青”悬挂于木架时,贾琰才缓缓舒出一口长气。
汗水已浸湿他后背的粗布衣衫。
他看着架子上这七张如同截取了七片雨后晴空的珍品,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这次不是染料,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冲破重重枷锁的巨大振奋!
荣庆堂的午后,暖香馥郁。
贾母歪在罗汉塌上假寐,两个小丫鬟跪坐榻前,轻轻地捶捏着老人家的腿脚。
黛玉与探春则在稍远一些的窗边暖炕上对弈。
棋枰如玉,黑白交织。
黛玉穿着一件家常的茜红色缠枝葡萄纹袄子,衬得面色如玉,指尖捻一枚白子凝神沉思。
探春今日精神格外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哎呀,林姐姐可是舍不得落子了?”
探春轻笑,顺手拿起丫鬟新沏好的碧螺春呷了一口。
黛玉微微摇头,目光从棋局上抬起,看向窗外。
雪不知何时停了,园中玉树琼枝,日光穿破薄云洒下细碎金芒,映在覆雪的假山石上,反射出刺目的亮白。
她若有所思地放下棋子,走到临窗一张填漆花梨小圆几旁。几上设着文房四宝,铺着几张素白干净的宣纸。
黛玉提起一支紫毫小楷,轻蘸墨汁。
她的目光落在几上那叠贾琰昨日送来的素笺上。
素笺看似普通,但细看纸面纹理细密,比寻常纸张更吃墨,显得内敛温厚。
她略作沉吟,并未作诗,而是在一张笺纸上运笔。
笔走龙蛇,正是崔令仪前日所书卫夫人《笔阵图》残片上感悟到的“风”字神韵!
墨色在笺纸上迅即凝固,边缘干净利落,不见丝毫晕染,清晰地展现出飞白欲纵还敛、如风中劲草的清绝气质!
这“风”字,竟比昨日写得更为洒脱灵动!
“好!这一笔飞白,真正得了神髓!”
探春不知何时也凑到案前,眼中满是赞叹。
她随即看向那笺纸,眼露惊奇,“咦?这纸……”
黛玉放下笔,指尖拂过那“风”字干净锐利的墨线边缘,眼中也有讶异之色:
“这纸……确是不俗。墨色收敛快,笔笔皆显精神,竟无一丝晕染拖沓。”
她拿起那张写了“风”字的笺纸,迎着窗外的光线细看,原本略显苍白的纸色在光下似乎隐隐泛出一种极淡、极薄的微青底色,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边缘,
“这纸的底色……倒有几分意思。”
此时,帘外传来一阵清脆爽利的说笑声。
猩红毡帘被打起,王熙凤一身簇新的大红牡丹纹织锦缎袄裙,扶着平儿的手,花团锦簇地走了进来。
她刚给老太太问过安,便笑意吟吟地扭到黛玉这边:“呦,我这两个水葱儿似的妹妹,又在琢磨什么好词儿好句儿呢?”
她的目光瞬间被黛玉手中那张墨痕淋漓、飞白飘逸的笺纸牢牢吸住!
尤其当她的视线扫过笺纸一角边缘处,在光线折射下显露出的那一抹仿佛浸透了早春雨后天际冷光的青色时,凤目中的笑意陡然加深了一层!
“好……好个‘风’字!”
王熙凤开口赞道,语气亲热无比。
她走近,状似欣赏字迹,涂着艳红蔻丹的指尖却拂过笺纸边缘那抹独特的光泽
——仿佛在检查一段绸缎的织工与染料的品质。
“这纸倒也别致……是外头书铺新出的花样?叫什么名儿来着?”
她笑吟吟地看着黛玉,丹凤眼里闪烁着精明商人才有的敏锐光芒。
这纸,这墨迹不晕的效果,这需要特定角度才显现的青芒……绝不是府里用的普通货色!
也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贵价笺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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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课的钟声宛如赦令。
众监生如蒙大赦,却不敢喧哗,只默默收拾书具,依次退出这令人窒息的率性堂。
贾琰夹杂在鱼贯而出的人流中,并未立刻离开国子监。
他脚步微顿,迅速在一个僻静的廊柱后扫了一眼。
不远处,吴铭也正随着人流移动,在与贾琰目光交错的刹那,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贾琰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朝后门的方向走去。
城南,一家门脸不大却格外清雅的书铺“松石斋”。
铺内陈设古朴,纸墨生香。
掌柜是个面白无须、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的中年人,正小心地用棉纸包裹着一叠书稿。
这时,铺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寒气。
一个身着半旧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的青年走了进来,正是吴铭。
他面色依旧有些蜡黄,但眼神比往日多了几分警惕和机敏。
他环视一周,确认店内除掌柜外并无闲杂人等,才低声对着柜台后道:“李掌柜,托您代售的……几份纸样,可有人问津?”
李掌柜抬起眼皮,见是吴铭,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吴小哥儿……”
他压低声音,“您那纸……太少了!统共才五刀!又要价那么高!抵得上寻常人家半月米钱了!谁会……?”
话未说完,铺门门帘再次被掀开。
一位穿着石青色襕衫,仪容清俊、气质飘逸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正是江南才子陆明远。
他显然只是随意逛逛,目光悠然扫过架上典籍。
但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柜台上那几方被李掌柜随手放在最上层、尚未完全包好的纸张时,脚步猛地停住了!
那纸!
颜色乍看是近乎月白的素净,然而在松石斋略显昏暗的天光下,却隐隐泛着一层极其内敛、如同凝结了雨后天际最后一缕冷光的浅青!
最让他心惊的是,当目光在纸面停留时,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纯净与吸水性!
那绝非凡品!
“这……这是什么纸?”
陆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几步跨到柜台前,也不顾礼仪,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捻起最上方的一页纸张边缘。
纸张的手感细腻柔韧,非寻常竹纸桑皮可比,更奇的是,指腹接触纸面留下的微痕,竟能清晰看到周围细密纤维瞬间吸入墨气(汗液)却又未被晕开的奇妙景象!
仿佛纸中含着一股清冷的泉眼!
“客官……这、这是小店代卖的新纸样……”
李掌柜见陆明远神色,心知遇到了识货之人,忙道。
陆明远将纸张轻轻举起,逆着门外透入的日光细看!
那纸在强光下,边缘处果然如一层清浅寒潭凝结,呈现出温润如玉般的通透感!
“雨余青……?”
陆明远喃喃自语,眼中射出极度欣赏的光芒,“好!此纸清冷澄澈,能含墨气而不泄,堪为玉版之亚!李掌柜,这几刀纸,我全要了!”
他从袖中毫不犹豫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柜台上,“速与我包好!”
这纸,太对他的胃口了!
无论书写奏章、传诗论道,都堪称绝配!
柜台阴影里的吴铭,看着陆明远爱不释手地将那珍贵的几刀“雨余青”笺如获至宝般接过。
他不再多言,对李掌柜微微颔首,悄然退出了书铺,身影消失在长街人群中。
陆明远将那几刀包裹妥帖的“雨余青”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无价之宝。
他快步走出松石斋,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日彝伦堂上,那个身着鸦青直裰、手握书卷、目光如冷电般扫视全场的女子身影。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随即又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朝圣般的仰慕所取代。
是了,也只有这样清冷孤绝、不染凡尘的纸,才勉强配得上她那样的奇女子。
寻常的澄心堂纸、薛涛笺,在她那如刀锋般的笔力面前,都显得过于柔媚和俗气了。
他紧了紧怀中的纸,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明日,就将此纸作为拜谒的礼物,附上一封详述自己昨日听讲心得的信笺,一同送到崔府。
不为别的,只为让她知道,这世上,尚有人能识得她的“高山流水”,也识得能配得上这“高山流水”的……“雨余青”。
一想到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可能会因为这张纸而流露出一丝讶异或赞赏,陆明远的心跳便不由得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