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校那片被口号声、正步声和铁血纪律浸染的天地里,王梅的青春记忆里,有两个名字如同烙印般深刻,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雨水的清新——冯香和杨丽。她们共同构成了那段“青葱岁月”里最鲜活、最喧闹也最温暖的底色。
冯香,是那种第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姑娘。个子极高,在女生队列里总有种“鹤立鸡群”的挺拔感。她的身形其实很瘦削,宽大的作训服套在身上,常常显得空空荡荡。然而,造物主似乎跟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偏偏在她那瘦削的身架上,安放了一张圆润饱满、甚至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那张脸,皮肤白皙,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两条弯弯的缝,脸颊鼓鼓的,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这巨大的反差,成了冯香心头“最让她痛苦的地方”。她曾无数次对着镜子捏着脸颊叹气:“我这身子骨,配这张脸,活脱脱像个行走的感叹号!”每当体能训练跑完五公里,汗水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滴落,衬着那张红扑扑的圆脸,更是惹得王梅和杨丽忍俊不禁。
但冯香最广为人知的标签,绝非她的身高脸型反差,而是她那响彻警校各个角落的歌声,以及那个响亮的外号——“走廊歌手”。在警校,你几乎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听到一个女孩子旁若无人、充满激情地引吭高歌。无论是清晨空旷的操场、午后寂静的图书馆走廊、傍晚飘着饭菜香的食堂过道,甚至是熄灯号吹响后、水房里哗哗的水声中,只要那个极具穿透力的、带着点不管不顾劲儿的女高音响起,不用猜,那必定是冯香无疑。她的歌声嘹亮、饱满,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不唱出来,那满溢的青春能量就要冲破她的胸腔。
王梅记忆里最鲜明的一幕,发生在一个飘着细密小雨的晚上。训练结束,她和冯香并肩走在被雨水浸润得微微反光的寂静操场上。四下无人,只有雨丝沙沙地落在塑胶跑道上。或许是这夜色和雨声触动了冯香的某根心弦,她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对着迷蒙的夜空,毫无预兆地放声高歌:
“三月里的小雨,哗啦啦啦啦下个不停……”
那歌声,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清亮、高亢,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真诚,瞬间撕裂了雨夜的宁静。奇迹发生了!操场旁边那栋黑黢黢的教工宿舍楼,从一楼到顶楼,声控灯“啪啪啪啪”地应声而亮!一盏、两盏、三盏……整栋楼的灯像被施了魔法般次第点亮,昏黄的灯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在雨幕中晕开一片片温暖的光晕,仿佛整栋楼都在为这位“走廊歌手”的即兴演唱会亮起了应援灯牌!王梅站在一旁,看着冯香在雨丝和灯光中忘我歌唱的侧影,听着那回荡在空旷操场上空的歌声,那一刻的震撼和荒谬感交织在一起,成了青春里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
然而,舞台似乎天生与这位“走廊歌手”八字不合。她的歌声在无拘无束的走廊、操场是自由的精灵,一旦被置于聚光灯下、面对黑压压的观众席,就立刻变成了受惊的雀鸟。在杨丽和王梅的极力怂恿和“盲目崇拜”下,冯香终于鼓起勇气报名参加了警校的歌咏比赛。结果?一败涂地。站在舞台中央,镁光灯打下来,她那张标志性的圆脸瞬间惨白,握着话筒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原本嘹亮动人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唱得磕磕绊绊,调子跑到九霄云外。下台时,她眼圈红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上不得台面”就成了她对自己舞台生涯的最终定论,而“走廊歌手”这个称号,也带上了一丝自嘲又认命的色彩。她依旧歌唱,只是舞台,永远限定在了那些无人注视的角落。
王梅和杨丽,是冯香这位“走廊歌手”最忠实的、也是唯一的固定观众。每到周末,当其他学员或外出、或在宿舍休息,她们仨的小天地便热闹起来。冯香会抱起床角那把掉了不少毛的破扫帚,煞有介事地斜挎在身前当电吉他,再一脚踩在翻倒的塑料拖把杆上权当麦克风支架。为了追求“摇滚范儿”,她甚至会把武装带(警用腰带)从腰上解下来,胡乱地斜挎缠绕在身上,模仿着电视里摇滚明星的狂放不羁。简陋的“舞台”布置完毕,她便开始倾情“演唱”,从《军港之夜》的柔情到《一无所有》的嘶吼(当然,是冯香式的、带着点滑稽感的嘶吼),曲风多变。
每当这时,王梅和杨丽便会盘腿坐在下铺的床板上,或者干脆坐在地上,化身最狂热的粉丝。她们拼命地鼓掌,手掌拍得通红,大声地叫好:“冯香!再来一首!”“安可!安可!”杨丽甚至会模仿街头的坏小子,对着冯香吹起响亮又带着戏谑的口哨。小小的宿舍里,充斥着走调的歌声、夸张的掌声、尖锐的口哨声和三人肆无忌惮的笑声。那些枯燥训练后的疲惫,那些被严格纪律束缚的压抑,那些初离家乡的孤独与迷茫,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单纯的、近乎幼稚的快乐驱散了。那些在警校里显得有些漫长而寂寞的“青葱岁月”,就在这间小小宿舍里,在扫帚吉他和拖把麦克风的伴奏下,在三个女孩没心没肺的笑闹中,一点点地消磨、沉淀,最终酿成了回忆里最醇厚的甜酒。
如果说冯香像一团跳跃的、带着点傻气的火焰,那么杨丽,则完全是另一种存在。冯香单纯直率,心思澄澈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杨丽则是她们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是心思最玲珑、最漂亮的一个。她的美不是冯香那种带着钝感的可爱,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明艳的漂亮。眉眼精致,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线条分明,不笑的时候,有种冷美人的疏离感,一笑起来,却又像冰河解冻,春花绽放,瞬间点亮整个空间。杨丽在她们三人中间有个秘密的外号,叫做“美人蕉”。这个名字,一方面源于她修长挺拔的身姿和明艳的容貌,确实像极了庭院中热烈绽放的美人蕉;另一方面,也暗含着她性格中带刺的一面——这个外号,她们私下叫叫可以,若是在人前不小心喊出来,杨丽那双漂亮的杏眼立刻会瞪圆,柳眉倒竖,当场就能跟你翻脸,那气场,连教官看了都得掂量掂量。
杨丽除了漂亮,还有一项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技”——模仿明星签名。她的字本就写得潇洒飘逸,加上极强的观察力和模仿力,模仿起明星签名来简直能以假乱真。尤其是签“刘德华”这三个字,简直成了她的招牌。她手腕轻抖,笔走龙蛇,线条流畅潇洒,转折处带着独特的力道和韵味,几乎与那位天王巨星亲笔签下的如出一辙。宿舍里经常能看到她随手扯过一张废纸,龙飞凤舞地签下“刘德华”,然后得意地展示给王梅和冯香看,引来两人啧啧称奇。这手绝活曾让她们在无聊的晚自习上多了不少乐趣,也一度让她们幻想过靠这个“发家致富”(当然只是想想)。
警校里的爱情,如同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虽然被纪律严格压制,却总能在隐秘的角落悄然萌发,带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倔强。然而,她们三个,在这片隐秘的“燎原之火”中,却像是三块绝缘体。王梅和冯香,一个懵懂尚未开窍,一个心思全在唱歌和傻乐上,对男女之情似乎天然缺根弦。杨丽则不同,她漂亮,自然不乏追求者。据王梅所知,杨丽在警校期间,有过那么两段若有似无、极其短暂的交往。追求者中,有英武的学长,也有文质彬彬的同级。但奇怪的是,无论对方多么热情主动,杨丽似乎总是一副淡淡的、甚至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可以和你一起吃饭、散步,甚至讨论案情,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想法。她的回应总是礼貌而克制,缺乏那种陷入热恋的炽热和依恋。结果可想而知,那点微弱的火苗,总是在杨丽的“冷静”面前,无声无息地熄灭了,最终都“不了了之”。王梅私下问过她,杨丽也只是耸耸肩,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没感觉呗,谈恋爱多麻烦,有那功夫不如多看两页书,多练练签名。”那份超乎年龄的清醒和疏离,让王梅和冯香都觉得她像个谜。
王梅在警校时,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记日记。那是一个带锁的硬壳笔记本,写满了,就珍而重之地锁进床下那个小小的铁皮柜子里。至于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她总是随手一丢,有时塞在枕头底下,有时扔在抽屉的角落,甚至有时就挂在柜子锁眼上忘了拔。在青春年少的女孩堆里,记日记实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尤其对于王梅这样一个不谈恋爱的女孩,她的日记里能写些什么呢?无非是些警校生活的琐碎:今天训练好累,脚底磨了泡;哪个教官训人时唾沫星子喷得好远;食堂的土豆烧肉里终于见着肉了;冯香又在走廊唱歌被队长抓了个正着;杨丽模仿队长的签名差点被识破……诸如此类,鸡毛蒜皮。
可偏偏就是这些平淡无奇的流水账,极大地刺激了冯香和杨丽那旺盛到无处安放的好奇心。王梅不在宿舍的时候,就成了她们“作案”的黄金时间。一个负责在门口望风,紧张地听着走廊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就发出暗号(通常是咳嗽两声);另一个则蹑手蹑脚地溜到王梅床前,熟练地摸出钥匙(她们早就摸清了王梅藏钥匙的几个固定地点),打开铁皮柜,取出那本承载着“秘密”的日记本。两人挤在一起,屏住呼吸,像探宝一样贪婪地翻阅着那些王梅亲笔写下的文字,不时发出低低的窃笑或惊讶的抽气声。
王梅对此竟毫无察觉,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她和冯香因为一点小事拌嘴,冯香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引用了王梅前几天在日记里写下的、只对自己倾诉过的一句牢骚话!王梅当时就愣住了,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冲回宿舍,质问冯香和杨丽。然而,这两个“惯犯”早有准备,演技一流,一个比一个无辜,瞪大眼睛,指天发誓,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是王梅自己记错了或者幻听了,甚至反咬一口说王梅“疑神疑鬼”。王梅气结,却又苦无证据,只能作罢。
这场“日记风波”的真相,直到她们毕业后第一次重聚时才得以大白于天下。几杯酒下肚,气氛正酣,冯香和杨丽才互相揭发着,带着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了当初的“作案”全过程。更让王梅哭笑不得的是,据“主谋”杨丽交代,她心思之缜密,简直把警校学的侦查与反侦查手段都用上了!每次“行动”前,她都会严肃地叮嘱负责翻阅的冯香(通常是冯香翻阅,杨丽望风):“翻之前先仔细看看,王梅有没有在日记本里夹头发丝或者小纸条做记号?翻的时候小心点,别弄皱页码,看完一定要原样放回去,角度都不能错!”杨丽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当年那种“运筹帷幄”的小得意。王梅听得目瞪口呆,继而笑倒在沙发上,指着她们俩:“你们……你们可真是……侦查专业的好苗子啊!也不知道教你们的老师,要是知道他教的东西被你们用来偷看室友日记,是该哭还是该笑,会不会‘倍感骄傲’?”三人笑作一团,眼泪都笑了出来,那些年的小心思小秘密,在时光的发酵下,都成了最珍贵的笑料。
回望警校的四年,她们仨的相处模式,就是一部活脱脱的“相爱相杀”史。争吵是家常便饭,为了一块肥皂谁先用,为了谁值日偷懒,甚至为了杨丽说冯香唱歌跑调(虽然可能是事实)……互相打击更是毫不留情:王梅笑冯香的圆脸像“发面饼”,冯香回敬王梅是“豆芽菜”;杨丽讽刺冯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冯香就攻击杨丽“假清高没人追”。言语的“刀光剑影”时常在小小的宿舍里飞舞。
然而,无论吵得多么面红耳赤,放了多少“狠话”,她们之间那份深厚的、如同家人般的情谊却从未动摇。训练场上,当冯香跑不动时,是王梅和杨丽一左一右架着她冲过终点;杨丽生病发烧,是王梅半夜翻墙去给她买药,冯香笨手笨脚地给她敷冷毛巾;王梅想家偷偷掉眼泪时,是冯香用跑调的歌声逗她笑,杨丽则默默递上自己珍藏的零食。她们分享过同一碗泡面,挤在同一张床上聊过通宵的秘密,为彼此的进步真心喝彩,也为对方的挫折感同身受。那些共享的欢笑与泪水,那些在严格纪律下偷来的小快乐,那些互相扶持走过的日日夜夜,早已将三个性格迥异的女孩,紧紧拧成了一股坚韧的绳索。
毕业,像一阵猝不及防的风,吹散了朝夕相处的日子。王梅怀揣着理想主义的热情,报名去了最基层的派出所,一头扎进了琐碎繁忙的社区警务;冯香则凭借不错的成绩和相对文静(仅指在领导面前)的表现,分到了市局的某个机关科室,开始了朝九晚五、与文件报表打交道的日子;最让人意外的是杨丽,这个漂亮又聪明的姑娘,竟然放弃了体制内的分配,选择去了一家前景不错的私企公司,一头扎进了商海。三个人的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不同的轨道,忙碌而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