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微光。我一眼便望见了他,就那样莫名地杵在长街中央,像一枚被遗忘的旧钉,楔入流动的人潮,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固执的静默。
心念微动,我朝他走去。漂泊久了,总对同类有些莫名的感应。“我是个浪迹天涯的过客,你呢?”我开口,声音在嘈杂的市声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只是牵了牵嘴角,算是一个回应。那笑容很淡,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痕,瞬间便被更深的孤寂洇开。他依旧立在原地,任由喧嚣的人流如浑浊的河水般冲刷而过,岿然不动。
良久,他才低语,声音像是从旧时光的缝隙里挤出来:“我叫陈默”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些似曾相识的店铺招牌,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很久没这样走过了……想起小时候的笑,真亮,像没沾过灰的琉璃珠……那会儿,还是个不知愁的孩子吧?”
乡音未改,街道如旧。两旁的铺面大多还是那些营生,小镇的心脏地带总是这样,顽固地对抗着外围日新月异的撕扯,试图用这衰老的躯壳,为匆匆过客挽留一点往昔的残影。然而,时光是无声的洪流,它从每一道砖缝、每一片剥蚀的墙皮、每一粒被脚步扬起的微尘中渗透、冲刷、侵蚀。当正午的阳光被临街窗棂切割、摔碎在青石板上时,陈默才惊觉,连这最熟悉的长街,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朽下去。那斑驳的墙,如同老人手上松弛的皮,无力地垂挂着。
行人依旧穿梭如织,面孔却已陌生。时光裹挟着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基石,汹涌向前,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有些东西还在,”他喃喃,“有些没了……可还是得谢它,谢它用这朽坏的身子骨,替我拖住了一点儿消逝的速度。”他站在街心,像一根定海的针。“那时真年轻啊,虽然……现在也算不得老。”他自嘲地笑笑,“那时也不孤单。我们仨——阿明、小雅,还有我——就喜欢这样,一人举着一支糖画或者蓬松的棉花糖,昂着头,踩在正中央,分毫不差!”他特意强调着“正中央”,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彩。我忍不住笑了,如同当年那些驻足侧目、看着三个少年在街心招摇过市的镇民们。这座浸透了岁月的小镇,可还记得那几个放肆生长的身影?“我们才不管这世界怎么想,”他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谁也别想教我们走路!”我几乎能看见,三个骄傲的少年,对着无垠的湛蓝苍穹和倾泻而下的盛夏阳光,喊出这句话的模样。
小镇记得的,大概是他此刻唇边那抹与旧影重叠的浅笑。
他说,在更久远的年月里,甚至还没学会在街心放肆时,他亦不孤单。兜里揣着几枚硬币,就能和小伙伴们从乡道一路逛到镇中心。那时的世界很小,小到以为用脚就能丈量完。小镇里那些阳光吝啬的幽深巷弄,足够他探索整个童年。他瞪大清澈的眼睛,贪婪地记录着车水马龙,记录着小摊贩的吆喝,也正是在那时,他学会了聆听小镇特有的喧嚣与低语,学会了观察这人间的烟火百态。
后来,他知道了小镇之外有更大的世界。小镇对他而言已无秘密——哪家铺子的铅笔最耐用,哪个角落的书店藏着带课后答案的教辅,哪家理发店能剪出额前留一绺长毛的时髦发型。他的队伍壮大了,他记得有个叫阿玲的小姑娘,总喜欢挽着他的胳膊,后面跟着一串小尾巴,那会儿,他真像个孩子王。
我在人声鼎沸的街心,安静地聆听着他的诉说。两侧的人流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奔涌向各自的目的地。无人关心街心站着谁,又为谁停留。偶尔有汽车误闯入这步行者的领地,焦躁地按响喇叭,试图犁开人潮。回应它的,只有行人厌弃的目光,仿佛在责备这钢铁怪物不识趣地闯入时光的腹地。车来了,我不得不退到路边。陈默却依然钉在原地,直到那铁盒子悻悻离去。一条皮毛肮脏的流浪狗贴着墙根走过,对着远去的车尾灯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又低头嗅着水沟边的污迹,最终停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巷口。陈默的目光投向那里:“记得么?巷子深处有间网吧。”他曾怀着怎样好奇又忐忑的心情,窥视过那个被大人斥为“堕落深渊”的地方?后来,他也成了其中的常客。花两块钱买两个小时,登上OICQ,玩着“偷菜”,更多时候只是对着闪烁的屏幕发呆,却觉得酷极了——网吧里的男孩们,都酷。他也曾笨拙地模仿过“坏孩子”,以为自己走上了歧路,最终却发现自己坏得不够彻底,好得又无人记得,终究只是人海里一粒最普通的尘埃,混入小镇的街巷,便再也寻不见了。
若说小镇从未改变,那定是离乡太久的糊涂老汉。记忆早已模糊,辨不清旧貌新颜,只剩一股“什么都没变”的执念。小镇的中心,曾是公社的所在。陈默记得,那年他穿着鼓乐队鲜亮的队服,帽子上那颗硕大的红星在阳光下刺眼,作为领队走在欢送新兵队伍的最前列,指挥棒挥动间,意气风发。如今,公社旧址早已拆除,原地立起了一座祠堂。祠堂前是一大片空地,闲置时搭满贩卖廉价衣物的竹棚。空地一侧,有一排老屋,曾有个电影院。陈默第一次看电影就在那里,一部名字早已遗忘的港片,小镇录像厅里的顶流。情节模糊不清,只记得吃了一包话梅,睡了一觉,醒来时正撞见男女主角在床上沉默。他不解这无聊的电影为何座无虚席,远不如家里免费的《七龙珠》有趣。自那以后,直到影院彻底关门,他再未踏足。空地的另一头,还有间网吧。在宽带尚属奢侈的小镇,网吧是刚需,弹丸之地,竟能养活七八家。两条主街如血管般连接着这片空地,商铺林立,将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压得更加逼仄。
那时的他或许不曾想,日后离乡求学,每次归家,总要去镇上那几家云吞老店,吃上一碗滚烫的。并非味道多好,那汤水里煮着的,是回不去的旧时光。人啊,身在其中时不觉珍贵,一旦远离,隔着时空的滤镜,怀念便如藤蔓般疯长,最终总要寻一个凭吊的祭品。小镇那飘荡了不知多少年的云吞香气,便成了陈默寄托乡愁的载体。
街边的铺子,几乎每一间都刻着他的记忆。街角卖牛杂的阿姐,后来嫁给了邻村的汉子;那间不起眼的文具店,总能买到别处没有的习题册;新华书店气派却冷清,终是关张了;卖鞋的铺子最爱占道,他和阿明、小雅最爱跟街口卖杂货的胖婶讨价还价。他最常光顾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只因每年寒暑假,店里都有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俏丽女孩看顾。然而直到他再也不需来此买文具,也未曾与她们说过一句题外话。彼时,她们夏日里穿着薄透的无袖衫和短得惊人的热裤,露出大片肌肤和若隐若现的内衣轮廓,曾让少年陈默心跳加速又莫名惊惶。后来他到了大城市才知,那不过是寻常夏景。
小镇同样记得他青涩懵懂的悸动。
就在这石板路上,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心跳漏了半拍。那个暑假的细节已模糊不清,只记得有个叫小薇的女孩,曾和他并肩走过小镇的大街小巷。两个小小的、纯净的影子,对大千世界有了模糊的憧憬,却全无认知。最终,什么也没说,就在小镇那场倾盆的夏雨里走散了。那场雨下得格外大,淹没了所有街巷,汇成浅浅的河流,仿佛一场告别童稚的洗礼。他们就在那雨幕和未散的暑热里,各自转身,走向属于自己的、喧嚣或沉寂的青春。
多少次,他独自在熟悉的街口驻足,看人潮汹涌。谁也曾在此停留?多少面孔擦肩而过?或许曾有一面之缘,却再无重逢;或许素昧平生,后来竟成知己。谁会在意一次街角的偶遇?谁又会铭记一个曾在街心行走的少年?这方寸之地,埋葬的故事太多,多到无人再能记起。当陈默还在街头追忆他的故事时,街的尽头,新的故事或许正在上演。那些举着糖画、肆无忌惮踏在街心中央的身影,已如此陌生。当孩子们尖叫着跑过阳光与阴影的交界,他已成了纯粹的看客。谁知道呢?或许此刻他在街心诉说时,多年前也有个少年在此低语。故事各不相同,但每一个故事,都曾被某个街角、某块青石默默铭记。那些散落在小镇褶皱里的旧事,陈默,你还记得多少?
“你也终将成为游子。”我心中默念。
每一次归来,陈默也会为小镇的变迁心惊。镇中心像一块被蚕食的旧布,勉力挣扎,却终究在时光的伟力前节节败退。小镇是许多人的故乡,但终将化作他记忆里一幅褪色的水墨。走得路多了便明白,所有的路都有尽头,却总有新的路在脚下延伸,循环往复,直至步履停歇。唯有小镇,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当他再次踏上这条旧路,目光在陌生的人流中徒劳地搜寻着熟悉的面孔,最终只能承认徒劳——那些曾与他并肩走过长街短巷的人,早已失散在那场冲刷一切的夏雨里。他多想就站在原地,等他们出现,然后笑着说一句:“呀,原来你们还在。”暮色渐浓,人潮退去,小镇的灯火次第点亮,那句“我还在路中央,恰好你们也在”,终究未能出口。
灯火映照下,他笑了。那笑容干干净净,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我站在他面前,努力在记忆的深潭里打捞关于他的碎片,终究徒劳。我是个过客,遇见的人太多,面容早已模糊成一片。但我记住了他的笑容,像烙印,我想,此生都不会忘怀,纵使有一天连他的轮廓也记不清。他最终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答案却已不言自明。他再次笑了笑,转身便走,不曾回头。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阑珊的灯火中渐渐模糊、浑浊,如同一滴清水坠入浓墨,消融、晕染,直至彻底消失。后来,有人看见一个陌生的旅人,独自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心,泪流满面,对着空旷的街道,他离去的方向。
我也离开了。坐在呼啸着穿行于山间高速的汽车里,陈默的小镇仍在心头萦绕。他走后,我又遇到过许多人,听过许多故事,关于小镇的,无关小镇的,甚至……关于他的。你还留在小镇吗?你的小镇,还好吗?你也该启程了吧?带着所有关于小镇的记忆,完整的、破碎的、陈旧的、新鲜的,纵使终有一日它们会模糊得连一个完整的夏天都无法拼凑,你也会带着它们上路,走过所有的山高水长。
我是个游子,飘荡在无垠的人海,走过漫长的路,见过无数的面孔。你不知道,我是真的,还想再遇见你一次,就在你的小镇,那时光凝结的街心。
在远离小镇的某一条路上,暮色沉沉。我终于明白,为何重游故地总是伤怀。原来我一直在等待的,不过是某一天,能与你重逢,再看一眼你那未被时光完全磨蚀的笑容,就在小镇长街的正中央,那光阴流转的轴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