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第11章 还没来得说出的

作者:麦迪尔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7-08 15: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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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晨风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腥气,拂过麦迪尔汗湿的额发。他奋力蹬着那辆旧单车,链条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仿佛是他胸腔里那颗狂跳心脏的鼓点。县城的人潮像浑浊的河水,他逆流而上,被推搡着,几乎窒息。三个客运站如同命运的岔路口,他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直觉,锁定了其中一个。

锁好车,踏进候车大厅。空气黏稠,混杂着尘土、汗水和廉价泡面的味道,形成无形的重压。然而,就在这片灰蒙蒙的背景中,他一眼就捕捉到了她。一袭素白连衣裙,像一朵误入尘嚣的莲,亭亭而立,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微光,隔绝了周遭的喧嚣与粗粝。光尘在她周围飞舞,清晰得如同她此刻在他眼中的模样。

他屏息,走近,在她身后停下。她的名字在舌尖滚了又滚,终于化作一声极轻的呼唤,带着山风的微颤。

“阿萤。”

她闻声回头,乌黑的发梢掠过他的鼻尖,一缕熟悉而遥远的、混合着野菊和皂角的气息瞬间将他淹没——那是山间夏夜的气息,是稻草垛上仰望星空时萦绕不散的气息。

“你来了。”她唇角弯起,笑容清浅,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带着不易察觉的闪躲。

“来送你。”他也努力挤出笑容,额角的汗珠沿着同样汗湿的鬓角滚落,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没有说话,低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摸索。掏出的是一方折叠整齐的、洗得有些发硬的纸手帕。她伸出手,指尖微颤,似乎想替他拭去那狼狈的汗水。那动作悬在半空,带着迟疑的弧度。最终,她还是将手帕轻轻递到他面前,目光却飘向了别处,像在搜寻一个可以落脚的支撑点。

麦迪尔接过那方带着她体温的纸帕,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他没有擦汗,只是紧紧攥着它,目光胶着在她脸上。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候车厅里攒动的人影、嘈杂的声响,都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褪色,最终只剩下他们两人,被一束无形的聚光灯照亮。他甚至能看清她额角细小的绒毛,看清她因紧张而微微翕动的鼻翼,看清她长睫上沾染的、不知是水汽还是泪意的微光。他额上的汗珠,此刻也像是凝结的琥珀,映着顶灯,璀璨得刺目。

然而,时光之河终究无法被截断。冰冷的广播声如同命运的判决,刺破这脆弱的宁静:“八点开往广州窖口客运站的客车,请到4号检票口检票上车!”

声音落下,凝固的时空瞬间恢复流速。人潮涌动起来,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涌向那个代表离别的入口。

“我该走了,”她转回身,声音很轻,脸上努力维持着那个微笑,仿佛汲取了候车厅里所有残存的光亮,明亮得近乎透明,“谢谢你……来送我。”

麦迪尔的目光追随着她,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冲撞,却像被巨石堵住了出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空气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她停驻了片刻,似乎在等待,等待那一声挽留,或者仅仅是告别之外的一句什么。可他只是沉默,沉默得像个哑掉的钟。她眼底那点微光终于黯淡下去,笑容里掺进了不易察觉的凄然:“我去检票了。”她顿了顿,那两个字像羽毛,又像冰凌,轻轻落下:“再见。”

她挥了挥手。

“再见”二字如同惊雷,炸醒了麦迪尔混沌的意识。“一路顺风!再见!”他几乎是仓惶地喊出声,手臂下意识地抬起,徒劳地伸向她的方向,像是要抓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她点点头,没有回头,白色的身影决然地汇入检票口的人流,被那扇冰冷的铁门吞噬。大巴车的引擎轰鸣着启动,如同巨兽的咆哮,载着她,也载着他青春里所有未曾启齿的憧憬与秘密,驶向山峦之外那个他们曾共同仰望过的、叫做“全世界”的地方。

麦迪尔僵立在原地,直到那辆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街角拐弯处。眼眶里蓄积已久的温热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砸在攥紧的拳头上,也砸在掌心那方早已被汗水浸透、变得冰冷僵硬的纸手帕上。她真的走了。这座曾经因她的存在而生动、而拥挤的山城,瞬间变得无比空旷、巨大,像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坟墓。那些他曾骑着单车翻越的、以为已是天堑的山岭,此刻在眼前重新拔高,化为无法逾越的绝壁;那些他曾嬉戏畅游、以为不过尔尔的浑浊河流,此刻在他心底咆哮奔腾,化作滔天巨浪。而这座被群山万壑温柔环抱的小城,失去了她的色彩,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苍白。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车站,如同被抽走了筋骨。摩的司机们苍蝇般围拢上来,聒噪的询问像隔着一层水膜传来。他置若罔闻,目光空洞地走向自己那辆倒在路边的旧单车。扶起它时,那些失望的司机带着咒骂散开。他们的声音尖锐,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芜。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生涩的转动声。他跨上车座,机械地蹬动脚踏。单车载着他,孤零零地驶向那条通往大山的马路。晨光吝啬地避开这条幽深的山谷,只有偶尔一辆风尘仆仆的破旧公交车轰鸣着驶过,卷起漫天黄尘,呛得人睁不开眼。车轮碾过路面,往事却像倒灌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向他袭来,将他淹没。

记忆瞬间倒流,清晰得如同昨夜——

雨后的夏夜,天空被洗刷得如同墨玉,繁星璀璨得像是要坠落人间。缺了大半的月亮,散发着温润的乳黄色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收割后裸露着干裂伤疤的田野,也笼罩着晒谷场上高高堆起的、散发着阳光余温的稻草垛。两张年轻的脸庞并排躺在草垛顶上,仰望星空。

“看那儿!”阿萤的声音带着惊叹,纤细的手指指向深邃的夜空,“那条亮带,就是银河了吧?真美啊……”

麦迪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条由无数古老星辰汇聚成的、横贯天际的巨大光河,散发着神秘而永恒的光芒。“是啊,真美。”他的声音低沉。

“迪尔,”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梦幻而悠远,眼睛亮得如同盛满了整条银河,“你说,银河到底有多大?银河之外又是什么呢?如果我们能坐着飞船,飞到外面去看看该多好……”她微微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在飞船上看,地球也只是一颗小小的星星吧?”她的眼眸清澈见底,倒映着整个宇宙的微光。

“我连这大山外面的世界都没见过呢,”麦迪尔自嘲地轻哼一声,双手枕在脑后,目光迷失在浩瀚的星海里,“更别说银河之外了。”

她也躺平下来,轻轻抽出麦迪尔的一条手臂,将自己的头枕了上去,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臂弯。稻草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侧过身,面对着他,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专注地描摹着他侧脸的线条,声音轻得像耳语:“我们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吧。”

麦迪尔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好。等高考结束,我们就一起去。”

她沉默了片刻,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瓣,带着山间夜露的微凉。“我是说……”她把脸重新转向星空,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

麦迪尔猛地转过头,撞进她带着某种决绝的目光里:“现在?怎么可能!高考不考了?”

“我知道我考不上的,”她的声音飘渺,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眼睛里的星光似乎黯淡了些,“现在这样,也只是……浪费时间。”

“别这么说!万一呢?”麦迪尔急切地反驳,随即又犹豫起来,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家里……都盼着我考上大学……”

“你呀,”她忽然轻轻笑了,带着一丝苦涩的洞察,“顶多也就是个大专吧?”

“大专也很好啊!”麦迪尔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对未来的憧憬,那是一种扎根于山土的、安稳的向往,“毕业了,就能回山城,随便哪所中学,当个老师……”

“你想……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像夜风拂过草尖。

“只要有你在,一辈子又怎样?”他脱口而出,声音里是少年人不加掩饰的赤诚与满足,“等我们大学毕业,就一起回来!”

“如果你考上了……”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四周聒噪的虫鸣吞没,“家里……有钱供你读吗?”

“我……我爸说了,只要我能考上……”麦迪尔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底气不足,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无边的虫鸣里。

她再次转向他,眼神变得无比温柔,月光在她眼底流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怜惜:“我堂姐……在省城帮我找了份工。我让她……也帮你找一份。”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最后的期盼,“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他们面对面躺着,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听到彼此胸腔里年轻而有力的心跳。山谷的虫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却盖不住这无声处惊雷般的邀请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沉默。

阿萤眼中的星光一点点熄灭。她猛地坐起身,动作有些仓促。她跳下草垛,脚步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夜风吹起她白色的裙角,声音也像被风吹散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这个周六走……早上八点的车。”话音未落,那抹白色的身影已融入无边的夜色,消失在田野的小径尽头,只留下麦迪尔独自躺在草垛上,望着那条依旧璀璨、却突然变得无比遥远的银河,以及她枕过的手臂上残留的、微凉的触感。

……

车轮碾过山路,扬起细细的尘土。太阳终于艰难地爬上了东边的山脊,吝啬地将几缕微光投进这条幽深的山谷。麦迪尔骑着单车,独自一人,向着那座被群山环抱的、古老的村庄行去。身后的县城、远去的客车、消失的白裙背影,连同昨夜草垛上那未曾出口的应允和今晨车站里那句最终未能说出的挽留,都化作心底最深、最沉的烙印,永远留在了这个来不及告别的夏天。前方的路,晨光稀薄,仿佛他手中那张揉皱的、浸满汗水和泪水的纸手帕——承载了所有未寄出的情愫,最终只能无声地风化在岁月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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