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金枷 第5章 南巷血珠谣

作者:渡江桥下的孩子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6 09: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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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舶司衙门那两扇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巨响,如同巨兽合拢了利齿。陈砚趴在冰冷湿滑的青石阶上,胸口剧痛,喉头腥甜翻涌。他挣扎着撑起身,抹去嘴角的血沫,那抹刺目的猩红在灰白石板上晕开,像一页被强行撕碎的血账本。番坊晨雾愈发浓稠,裹着衙门里飘出的藏香与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将周遭的街巷、房舍都涂抹成一片混沌的灰白迷宫。

“占城鬼船换硫磺唷…金枷锁喉算盘响…”

“螭龙断爪吞血银唷…天后娘娘泪汪汪…”

那凄婉哀怨、带着浓得化不开闽南腔调的歌声,如同幽灵的丝线,穿透浓雾,又一次断断续续地飘来。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在陈砚刚刚被碾碎的伤口上!鬼船换硫磺?螭龙断爪?这唱的不正是“海东青号”的掉包和帖木儿腰间那枚诡异的玉珏吗?!民谣即匕首!在这座万国金窟,连最卑微的歌谣都成了刺向黑暗的利刃!

陈砚猛地抬头,循着歌声的方向望去。声音来自衙门侧后方一条狭窄的、被雾气彻底吞没的巷子——南巷。那是番坊与汉人街交界处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充斥着廉价脚店、暗娼寮棚和见不得光的勾当。

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渴望压过了伤痛。他踉跄着爬起,不顾肋骨传来的尖锐刺痛,一头扎进浓雾弥漫的南巷。巷子极窄,两侧歪斜的木楼几乎要挤到一起,只留下头顶一线灰白的天光。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坑洼不平,积着黑黢黢的污水,散发着食物腐败和劣质脂粉混合的怪味。雾气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晃动,低语声、争吵声、婴孩的啼哭声混杂不清。

歌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寅时雾锁刺桐港唷…鬼火幽幽照舱梁…

算盘珠子噼啪响唷…南人账房泪两行…

占城鬼船载硫磺唷…真金胡椒沉了洋…

螭龙断爪官袍亮唷…吞尽血银饱私囊…

金枷套颈十日亡唷…魂归大海喂龙王…“

陈砚的心跳如擂鼓!这歌谣不仅唱出了掉包(硫磺)、诬陷(南人账房泪两行),甚至点出了阿卜杜勒的十日死限(金枷套颈十日亡)和帖木儿的贪婪(螭龙断爪官袍亮)!这是谁的手笔?如此精准,如此恶毒,又如此…大胆!

他拨开雾气,终于看到了歌声的来源。

巷子一个避风的拐角,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那是个年轻的盲眼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怀里抱着一把简陋的月琴。她的脸庞清秀苍白,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道浅浅的凹陷,被一层薄薄的眼皮覆盖着。最触目惊心的是她那双抚琴的手——十指纤长,本该是抚琴弄弦的妙手,指尖和指关节处却布满了新旧交叠的、暗红色的烫伤疤痕,如同丑陋的烙印,深深烙在皮肉之上。

她便是芸娘。此刻,她微微侧着头,仿佛在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聆听”着雾气中的世界,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合,哀婉的歌声如同泣血的杜鹃,从她喉中流淌出来。每一次拨动琴弦,那布满烫痕的手指都微微颤抖,琴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几个路过的苦力停下脚步,往她脚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扔了几枚铜钱,发出叮当轻响。有人低声叹息:“作孽啊…又唱这些要命的词儿…”

陈砚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就在芸娘唱到“魂归大海喂龙王”的尾音时,他清晰地看到,她拨弦的右手小指,极其隐蔽地、在琴箱侧面的某个位置轻轻叩击了三下!那不是琴音,而是一种暗号!

几乎是同时,巷子深处浓雾翻滚的地方,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速度极快,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和靴子踩在湿滑石板上的一声轻微“嗤啦”。

陈砚瞳孔骤缩!有人监听!芸娘不是单纯的歌女,她是传声筒!是某个势力插在市舶司眼皮底下的匕首!

他再也按捺不住,几步冲到芸娘面前,压低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姑娘!方才那歌谣…‘占城鬼船’,意指何处?‘螭龙断爪’又是何物?”

歌声戛然而止。

芸娘抱着月琴的手猛地收紧,布满烫痕的指尖深深掐进琴身蒙着的蛇皮里。她“望”向陈砚声音的方向,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她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缩去,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告诉我!”陈砚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谁教你唱的这些?!是不是林老大?!”哈桑临死前的嘶喊(“是林…林老大的人…”)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回响。

芸娘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用那双布满恐怖烫痕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那歌谣本身就是不能触碰的禁忌,而她刚才的传唱已经招来了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浓雾!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奔芸娘的咽喉!

陈砚全身汗毛倒竖!千钧一发之际,他完全是凭着本能,猛地扑向芸娘!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陈砚只觉得左肩胛骨下方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前扑倒,狠狠撞在芸娘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冰冷污秽的石板地上。一把闪着幽蓝寒光的飞刀,深深没入他肩胛下方的皮肉,只留下短短一截乌木刀柄!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他青色的布衫,温热的液体迅速蔓延,带来一阵眩晕的胡椒入眼般的辛辣痛楚。

芸娘被他压在身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怀里的月琴摔了出去,琴弦崩断,发出“铮”的一声哀鸣。

“唔…”陈砚痛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他挣扎着抬头,望向飞刀袭来的方向——巷子深处,浓雾翻滚,刚才那个黑影消失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雾气如同活物般蠕动。

算珠声在他因剧痛而混乱的脑中疯狂响起,不再是冰雹,也不是雨滴,而是无数碎裂的珠子在颅腔内横冲直撞——噼啪!咔嚓!尖锐刺耳!灭口的效率,快得令人窒息!对方不仅要杀芸娘灭口,甚至不惜连他这个被栽赃的“纵火犯”一起铲除!

他强忍剧痛,低头看向怀中被吓得几乎昏厥的芸娘。她的嘴唇还在无意识地哆嗦着,被烫伤的手指死死抠着地上的污泥。

“谁…到底是谁…”陈砚的声音因疼痛而嘶哑。

芸娘仿佛被这句话惊醒,空洞的眼窝“望”着他,泪水无声地从凹陷的眼皮下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沾满污泥和血迹(陈砚的血)的手指,颤抖着,在陈砚染血的胸口,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指尖划过温热血迹的触感,冰冷而清晰。

第一个字:林。

第二个字:…她的指尖刚刚勾勒出一个弯钩的形状,如同船锚的开端——

“咻——!”

第二道破空之声!比第一道更疾!更狠!直射芸娘的太阳穴!

陈砚目眦欲裂!想再扑救已根本来不及!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斜刺里,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黑色皮质露指手套的手,如同闪电般探出!食中二指精准无比地在芸娘太阳穴前寸许之地凌空一夹!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那枚致命的飞刀,竟被这凭空出现的两根手指,硬生生夹住了刀尖!刀身在半空中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悲鸣!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芸娘和陈砚身前。此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头戴宽檐斗笠,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夹着飞刀的手指稳如磐石,指套边缘磨损得厉害,透出下面粗糙的皮肤。

他没有看地上的陈砚和芸娘,斗笠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死死锁定飞刀袭来的方向——巷子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霭。那里,似乎有极细微的衣袂破风声一闪而逝。

灰衣人手腕一抖,那枚被夹住的飞刀如同毒蛇般倒射而回,速度更快,力道更猛!瞬间没入浓雾深处!

“呃啊!”雾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灰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斗笠下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狼狈不堪的两人,最终落在因失血和剧痛而意识开始模糊的陈砚脸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用的是纯正的官话:

“还能动吗?林老大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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