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金枷 第16章 蒲绫的玉牒债

作者:渡江桥下的孩子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9 23:5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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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番坊浸在灰白晨雾里,石板路上的露水折射着幽光,像撒了一地碎银子。陈砚贴着墙根的阴影疾走,怀中的硫磺粉与摩尼符箓隔着粗布灼烧皮肉,守墓人暴毙时喉头喷涌的黑血与刺鼻的硫磺甜腥,仍在鼻腔里翻腾。算珠声在脑内密集滚落,不是雨滴,是冰雹——噼啪!噼啪!每一次撞击都砸在“灭口”二字上。墓园里那张浸透硫磺的摩尼符箓,是警告,是催命符,更是迷局里一根淬毒的线头。

他按约定拐进香料仓库后巷,浓烈的胡椒、豆蔻与沉水香的气味混在雾中涌来,辛辣直冲眼底。一扇虚掩的斑驳木门后,蒲绫的身影立在几近坍塌的货架阴影里,素色波斯长袍的银线暗纹在昏暗中浮动如鬼火。她没戴面纱,瓷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锁住陈砚。

“墓园的滋味如何?”她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绸,“‘光明之舟’载着的,怕是直通幽冥。”

陈砚不答,反手甩出怀中那张叠起的符箓。惨白的纸页打着旋飘落在地,硫磺的辛辣瞬间压过仓库陈腐的香料味。他盯着蒲绫:“摩尼教的符,浸了硫磺。守墓人拿出来,转眼就掐着自己喉咙,喷着黑血死了。他最后‘看’的方向,是我。”算珠声骤急,噼里啪啦如冰雹砸瓦。

蒲绫垂眸扫过符箓上诡异的日轮与新月,唇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信仰的毒刃,向来比钢刀更快。这符是给你的,也是给他的。”她抬起脚,尖细的波斯软靴底碾上符箓中央的日轮,狠狠一拧。“他们怕了。怕你闻到硫磺的味道,怕你顺着这味道,摸到七十年前的血债源头。”

“七十年前?”陈砚蹙眉。硫磺、香料船、市舶司、海盗……线索乱麻般缠绕,何来七十年的深渊?

蒲绫没回答。她探手入怀,取出的不是匕首,而是一个尺余长的扁平漆盒。盒身是沉郁的玄黑,边缘包着黯哑的银角,盒面阴刻着缠枝莲纹,莲心处却嵌着一枚小小的、扭曲的螭龙——典型的宋式宫廷纹样。她指尖在盒盖边缘的银质机括上轻轻一拨,“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仓库里格外刺耳。

盒盖掀开。

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片沉甸甸的、玉质的板。板呈牙黄,质地温润,边缘已沁入丝丝缕缕深褐的沁痕,像干涸的血脉。板面密密麻麻,是工整如刀刻的小楷,每个名字皆以细若发丝的金线勾勒,在昏暗中幽幽流转。

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混杂着极淡的、近乎神圣的檀香与……血腥铁锈味,扑面而来。陈砚瞳孔骤缩——这不是账本,是玉牒!只有前宋宗室,才配用这等玉册载录血脉!

蒲绫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轻柔,抚过玉牒上那些烫金的名字。冰凉的指甲最终停在右侧一列顶端:“看这里。”

赵孟松。

名字下方,蝇头小楷注着:“太祖七世孙,嗣荣王,居泉州南外宗正司。”

“嗣荣王,赵孟松。”蒲绫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墓穴里的风,“至元十四年(1277年)三月初七,蒲寿庚开泉州城门降元。三月廿一,元将索多屠刀落下。”她的指尖猛地向下一划,指甲刮过玉质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一路掠过赵孟松名下数十个同样用金线勾勒的名字——赵由松、赵师松、赵希松……男女老少,爵位封号,清晰在列。“荣王府,上下三百七十一口。男丁枭首通衢,妇孺没入匠户为奴。赵孟松的人头,值三千锭中统钞。”她抬眼,眸中寒光如匕,直刺陈砚,“三千锭!买他全族性命!这,就是蒲家投效新主的晋身之礼!”

陈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是没听过蒲寿庚屠戮宋宗室的传闻,市井巷陌的野史话本里,那是带着猎奇色彩的遥远血腥。但此刻,这些冰冷玉牒上烫金的名字,这些清晰的爵位与亲缘关系,将三百七十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血淋淋地钉在了眼前。这不是故事,是刻在玉上的血债清单!算珠声在脑中轰然炸响,噼啪!噼啪!噼啪!震得他耳膜生疼。

“蒲寿庚……”他喉头发紧,挤出这个名字。

“是我曾祖。”蒲绫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用这满城宗室的血,染红了自己的顶子,换来泉州港市舶司世袭的权柄,换来蒲家百年富贵。”她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玉牒边缘那深褐的沁痕,“这些血,渗进了玉里,擦不掉了。”

陈砚的目光死死锁住玉牒。突然,一点异样刺入眼帘。

玉牒左下角,本应方正的一角,竟缺失了寸许大小的一块!断口并非新伤,边缘圆润,显是旧痕。而在这小小的缺口处,赫然被嵌入了一物——

一枚风干、深褐、形如钉子的丁香。

它被某种半透明的胶质牢牢固定在玉质的缺口里,像一块丑陋的补丁,又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封印。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辛烈气味,正从这枚丁香上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顽强地钻入陈砚的鼻腔,霸道地压过了玉牒本身的陈腐与血腥气,甚至盖过了仓库里堆积的香料!

这气味他太熟悉了!正是蒲家香料铺秘制的“龙涎定香”独有的底韵!蒲绫发间、衣袂常萦绕此味,阿卜杜勒库房里最上等的丁香也以此为基调配!

甜腥的丁香!墓园守墓人喷出的那口带着硫磺甜腥味的黑血气味,瞬间与这玉牒缺角处的丁香甜香重叠、撕扯!硫磺……丁香……蒲家……玉牒血债……算珠声彻底疯狂,噼里啪啦如疾风骤雨!

“这玉牒……怎么会在你手里?”陈砚的声音干涩,“这丁香……”

“嘘——”蒲绫猛地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眼神锐利如鹰隼,侧耳倾听。

远处,穿透浓重晨雾与香料沉闷的气息,隐隐传来急促的铜锣声!哐!哐!哐!锣声沉闷而惊心,敲碎了番坊寅时的死寂。紧接着,是靴底重重踏在石板路上的奔跑声,粗粝的蒙古语和闽南腔汉语的呼喝声交杂着刺破雾气:

“搜!挨家挨户!南人青衫,怀揣赃物!”

“市舶司追查纵火同党!窝藏者同罪!”

陈砚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凉。追兵!而且是直接冲着他来的“纵火同党”罪名!怀揣的“赃物”——是怀中的硫磺与摩尼符?还是眼前这张浸透血债的玉牒?

蒲绫的反应快如鬼魅。她“啪”地一声合上漆盒,玉牒与那枚诡异的丁香瞬间隐没在黑暗中。她将盒子往陈砚怀里一塞,冰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拿好!这是蒲家的债,也是刺桐港腐烂的根!硫磺的线头,就系在这血债上!去天后宫!找盲眼芸娘!快走!”她猛地将他推向仓库后墙一处早已朽烂的破洞。

陈砚抱着那沉甸甸的、如同烙铁般的漆盒,踉跄跌入破洞外更浓的雾气里。身后,蒲绫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颤音,像诅咒又像预言,追了出来:

“记住那丁香的味道!那是蒲家百年富贵浸透的血香!也是……烧穿这金枷的……最后一点火种!”

浓雾吞噬了他的身影。仓库里,蒲绫静静站着,听着追捕的铜锣与呼喝声迅速逼近。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捻过鬓角,仿佛在确认那无形的丁香香气是否仍在。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复杂、深不见底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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