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山南麓的蕃客墓群沉入后半夜的死寂,连乌鸦都噤了声。惨白的月光被浓云吞噬,只余下稀薄天光,将千百座石棺拱北(Qubba)勾勒成蹲伏的巨兽剪影。陈砚背靠一块刻满库法体经文(Kufic)的残碑,冰冷的石碑寒气透过粗布衣衫渗入骨髓。怀中那块市舶司转运令牌和一小包用破布裹紧的硫磺粉末,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他的皮肉。守墓人那句“硫磺恶臭玷污了安眠”和“光明之舟”的谶语,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着他,比墓园的寒气更刺骨。算珠声在脑中无声滚落,雨点般细密——带着赃物离开?守墓人诡异的警告背后,是否藏着更大的秘密?
就在他挣扎着起身,决定先离开这是非之地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脚步声,从墓群深处那块刻着“光明之舟”(Nūr al-Fulk)的神秘石碑方向传来。
陈砚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他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缩进碑石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住声音来源。
昏暗中,一个身影佝偻着,如同从古老的石碑里剥离出来的幽魂,正缓慢地、一步一顿地向着他藏身的方向挪动。是那个守墓人!他手中那盏昏黄的阿拉伯马灯(凡努斯)并未点亮,整个人几乎融在浓重的夜色里,只有轮廓依稀可辨。
守墓人在距离陈砚藏身的残碑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他没有看向陈砚的方向,仿佛只是随意驻足。他缓缓抬起枯枝般的右手,伸入怀中摸索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缓。
片刻,他掏出了一件东西。并非武器,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约莫巴掌大小的纸片。纸色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惨白的米黄,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守墓人枯瘦的手指异常郑重地将纸片展开。
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纸片上,用浓黑如墨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极其繁复、对称、充满几何美感的图案!图案的核心是一个巨大的、由内外三重圆环构成的日轮,日轮中央并非空白,而是填充着细密如星辰的微小点阵。日轮下方,连接着两道蜿蜒向下、如同波浪又似火焰的弧形纹路,纹路末端各点缀着一个新月符号。整个图案线条流畅,充满一种非佛教、非伊斯兰也非基督教的独特宗教气息,庄严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秘与……诡异。
摩尼教符箓!陈砚的脑中瞬间炸开这个名词!泉州草庵那座举世唯一的摩尼光佛像,其背后的石刻上,就有类似的符文!这些信奉光明与黑暗永恒斗争的教徒,他们的符箓绝非凡物!
守墓人浑浊的眼珠低垂着,凝视着手中的符箓。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随即,他用一种近乎舞蹈般的缓慢动作,将符箓轻轻放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正对着陈砚藏身的方向。然后,他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转身,重新佝偻着背,向着“光明之舟”石碑的方向,一步步挪回黑暗深处。
陈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符箓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一个致命的陷阱。算珠声在他脑中疯狂滚动,权衡着风险与可能。守墓人留下这符,是何用意?警告?指引?还是……摩尼教徒特有的、某种预示灾难的标记?
好奇心最终压倒了恐惧。他确认守墓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碑林深处后,才像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蹿出阴影,扑到那张符箓前。他小心翼翼地用短刀刀尖挑起符箓一角,避免直接用手触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且刺鼻的气味,混杂着纸张本身的植物纤维气息,瞬间钻入他的鼻腔!
硫磺!
这符箓的纸张,竟然散发着硫磺的辛辣气味!而且这气味并非沾染,更像是纸张本身在制造过程中就被浸泡过硫磺溶液!陈砚的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质地异常坚韧、粗糙,带着一种非天然的光滑感,正是硫磺溶液浸泡后特有的质感!
“信仰的毒刃……”陈砚脑中瞬间闪过这个章节的核心主题。摩尼教徒的符箓,象征着光明与信仰,其载体却被硫磺——这种代表黑暗、毁灭、焚尽一切的火种——所浸透!这是多么尖锐的讽刺!信仰的圣物,竟由毁灭的毒药淬炼而成!这守墓人,或者说他背后的摩尼教势力,在这刺桐港的阴谋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正要将符箓仔细收起,作为这诡异一夜的额外证物——
“呃……嗬……嗬嗬……”
一阵极其痛苦、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撕裂的喘息声,猛地从守墓人消失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窒息感和剧痛,在死寂的墓园中骤然炸响,令人毛骨悚然!
陈砚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块刻着“光明之舟”的巨大石碑旁,守墓人枯瘦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上!他蜷缩着,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弹动!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他的头高高昂起,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窝里爆凸出来,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喉咙里持续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嗬嗬”声,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正在死死扼住他的气管!
“噗!”一大口粘稠的、颜色发黑的血液,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喷溅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冰冷的石碑和地面上!血液散发出一种甜腻中夹杂着硫磺辛辣的古怪腥气!
暴毙!
陈砚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冻僵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守墓人最后的抽搐停止,那双爆凸的、充满痛苦与惊骇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夜空,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枯瘦的身体像一截朽木般,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刻着“光明之舟”的神圣碑文之下。
算珠声在陈砚脑中彻底停滞,只剩下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的巨响。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低头,看向刀尖上挑着的那张散发着硫磺气味的摩尼教符箓!
这不是指引!这是催命符!是摩尼教徒用浸透硫磺的信仰之刃,对背叛者或知情者的……灭口!守墓人留下它,或许本意是传递某种信息,却瞬间引来了信仰内部的毒刃!他最后喷出的那口带着硫磺甜腥味的黑血,更是将“毒”字烙印得触目惊心!
“多神沉默……”陈砚牙齿打颤,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伊斯兰的亡魂,摩尼教的光明,在此刻都成了吞噬生命的深渊。他再不敢有丝毫停留,猛地将那张浸透硫磺的摩尼符箓胡乱塞进怀中,与那冰冷的市舶司令牌和硫磺粉末紧贴在一起。他最后看了一眼守墓人倒在“光明之舟”碑下的凄惨尸身,以及石碑上那庄严神圣的铭文,一股巨大的荒谬与寒意席卷全身。
他转身,像被地狱恶鬼追赶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片被死亡和诡异信仰笼罩的蕃客墓群。怀中的符箓如同烧红的烙铁,硫磺的气味混合着血腥的甜腻,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提醒着他——信仰的毒刃已经出鞘,下一个目标,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