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衙二堂的青石地砖,沁着腊月里渗骨的寒气。三娘跪在冰冷的地上,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霜雪压弯又倔强弹起的青竹。獬豸令的余威尚在,沈墨以提刑官之权重开“御膳房河豚献膳案”的卷宗,尘封十年的冤屈,终于撬开了一道缝隙。堂上正中悬着的“明镜高悬”匾额,被穿堂风刮得微微晃动,在肃杀的公堂里投下不安的光影。
沈墨一身墨绿官袍,端坐案后,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他目光扫过堂下——除了三娘,还有几个当年案发时在场的低阶内侍,如今已是鬓角染霜的老宦官,瑟缩地跪在角落,大气不敢出。而今日最关键的人物,尚未露面。
“带人证——前御药院奉御,孙仲年!”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空旷的二堂激起回音。
堂侧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偂的老者,在两个衙役的“搀扶”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带到了堂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袍,早已不复当年御前奉药的体面,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惶,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宽大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正是十年前负责验看御膳、并在先帝“中毒暴毙”后力主“河豚剧毒”之说的首席御医,孙仲年。
“孙奉御,”沈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实质般压向老者,“端平元年腊月十八,御前‘河豚献膳宴’。先帝饮下‘河豚肝酒’一盏后,箸落汤洒,猝然崩逝。你当时查验御体,当堂指证掌厨御厨林正河以剧毒河豚肝弑君。此案卷宗在此,供词画押俱在。今日重审,本官问你——当日验看,先帝症状,可确系河豚剧毒所致?”
堂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仲年身上。老御医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嘴唇哆嗦着,几次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是下意识地将攥着袖口的手又紧了紧,仿佛那里面藏着千斤重担。
“孙奉御!”沈墨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獬豸令前,皇权亲授!胆敢隐瞒伪证,构陷忠良,便是欺君罔上,罪同谋逆!你可知罪?!”
“噗通!”
孙仲年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磕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涕泗横流。
“大人…大人明鉴!老朽…老朽有罪!老朽该死啊!”他嘶哑的哭嚎在堂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恐惧,“先帝…先帝他…绝非中毒!”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角落里那几个老宦官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沈墨的眼神骤然一凝,身体微微前倾:“讲!仔细讲来!”
“是…是中风!”孙仲年涕泪交加,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朽当时…当时就在先帝身侧!陛下饮下那盏酒,不过三息,便面色涨红如猪肝,左眼睑瞬间耷拉,嘴角歪斜流涎,右手箸落,左手尚欲扶案,却已半边身子僵直不能动!此乃肝风内动、气血上冲头面之象,分明是…是急中风之兆!绝非河豚毒发时的口唇青紫、手足抽搐、呕吐不止之状啊!”
他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而惨烈,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眼前重演。三娘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十年!父亲背着弑君污名沉冤地下十年!竟是因为这个老匹夫的一句谎言!
“为何伪证?!”沈墨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在孙仲年的心上。
孙仲年浑身剧颤,猛地抬起泪眼,那浑浊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刻骨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再次攥紧了袖口,仿佛那里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藏着致命的毒蛇。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隐蔽地扫了一眼堂外某个方向,又触电般缩回。
“是…是…”他的声音如同蚊蚋,带着濒死的挣扎,“是…是有人…逼老朽!逼老朽必须咬定是河豚剧毒!否则…否则老朽阖家性命…难保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后面的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再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拼命磕头,额头撞击青石砖的声音沉闷而绝望,“咚!咚!咚!”
就在这死寂与悲鸣交织的顶点!
三娘一直死死盯着孙仲年那只紧攥袖口的右手。就在他情绪崩溃、身体剧烈前倾磕头的瞬间,那宽大的、洗得发灰的棉布袖口内侧,一角折叠得异常整齐、质地明显精良许多的纸笺,随着他手臂大幅度的动作,悄然滑落出来!
纸笺无声地飘落,打着旋儿,像一片不合时宜的枯叶,轻轻落在三娘跪伏的膝盖前方,触手可及!
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哭嚎的孙仲年和震怒的沈墨身上,无人留意这微小的变故。除了三娘。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张纸。纸是上好的“梅花玉版笺”,细腻光滑,带着一种清冷的暗香。笺角,赫然印着一枚小小的、殷红如血的梅花暗记!
这纸…这暗记…她太熟悉了!在相府花厅,在贾似道摔碎的冰露玉盏碎片上,她见过同样的印记!这是贾府门生故吏传递密信时专用的私笺!
三娘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她猛地探出手,快如闪电,在孙仲年绝望的哭嚎和衙役们惊愕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时,指尖已悄然拈起那张滑落的纸笺,迅速拢入自己袖中!
纸笺入手微凉,带着一股极其熟悉、却又冰寒彻骨的清甜香气——梅花蕊上初凝露珠的冷冽芬芳!这味道,与金使案中那致命的“青丝缠”毒所用的冰露,与御膳库残卷上记载的蒙元慢毒调制之引,与父亲血书秘方中“可缓其毒三日”的警示之物,同出一源!
她借着低头掩饰,用身体挡住袖口,指尖飞快地将纸笺捻开一道缝隙。上面只有一行力透纸背、带着浓浓威胁意味的蝇头小楷,墨色尚新:
“旧事休提,安享余年。片语妄言,鸡犬不留!”
没有署名,但那凌厉的笔锋,那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除了贾似道那条盘踞在权力巅峰的毒蛇,还能有谁?!
“大人!大人!”孙仲年还在磕头,涕泪混合着额头渗出的血丝,糊了满脸,状若疯癫,“老朽…老朽不敢说…不能说啊!求大人开恩!开恩啊!”
沈墨面沉如水,眼中风暴凝聚。他显然也察觉了孙仲年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目光的异样。他猛地站起身,刚要厉声再问——
三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袖中那张纸笺带来的冰寒与愤怒。她抬起头,迎着沈墨锐利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孙仲年的哭嚎,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沉静:
“沈大人,孙奉御既指证先帝乃中风猝崩,非河豚之毒,那么当日御前那盏‘河豚肝酒’…便成了关键。”
她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射向瘫软在地的孙仲年,一字一句问道:
“敢问孙奉御,您既知非毒,又奉何人之命,在验看时,特意指出那盏酒中——‘河豚肝处理失当,腥气有异’?!”
孙仲年如遭雷击,猛地停止了哭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三娘,仿佛看到了从地狱归来的索命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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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袖中紧攥着那张浸透梅花冷香的夺命信笺,
指尖残留的冰露清甜如毒蛇吐信。
她死死盯着孙仲年煞白的脸,
舌尖却猛地尝到一丝诡异的鲜腥——
是生河豚肝被热酒激出的、独属于死亡的气息!
这味道,与父亲当年描述的、
那盏“御酒”中不该存在的腥气,
在记忆深处轰然重合!
“说!”她声音嘶哑如裂帛,
“那盏酒里,到底混进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