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汽混着晨雾,濡湿了临安城灰白的晨曦。一艘旧篷船静静泊在拱宸桥下不起眼的岔湾里,船头挂着的青布幌子被水风吹得微微鼓起,露出三个墨色淋漓的字——“未凉灶”。
三娘蹲在船尾的泥炉前,右手长柄勺在陶锅里缓缓搅动。炉膛里的炭火是昨日从丰乐楼后巷捡来的碎银炭,烧得稳,没什么烟。锅里青碧色的羹汤滚着小泡,腾起一股奇异的味道——浓重的鱼腥气下,藏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苦,苦得人舌根发麻,却又奇异地勾着人再尝一口。这便是“青鱼胆解毒羹”。
左肩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御膳库烈焰中阿速台弯刀留下的印记。每一次搅动,肩胛骨缝里都像有根锈针在磨。她咬紧后槽牙,将痛楚和那半册焦黑毒典带来的彻骨寒意,一同搅进这翻滚的碧涛里。父亲的血书秘方烙在心上:“青鱼胆三滴,混入冰露,可缓其毒三日。”这救命的苦,如今成了她们安身立命的根。
船篷掀开一角,小勺钻了出来。她瘦小的身子裹在过于宽大的粗布袄里,显得空空荡荡,脸色却比刚从相府逃出来时好了许多。她麻利地将几只粗陶碗在船头小案上一字排开,又捧出一小笸箩蒸得暄软、透着麦香的炊饼。做完这些,她安静地蹲到三娘身边,指了指锅,又指了指自己空瘪的肚子,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无声的催促。那双曾盛满恐惧的大眼睛里,如今映着炉火,终于有了一点属于活人的暖意。
“就快好了,”三娘的声音有些哑,是烟火熏的,也是连日奔逃喊哑的,“苦是苦了点,可这苦能保命。”她舀起一勺浓稠的碧羹,对着熹微的晨光看了看。羹体清亮,悬浮着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褐色沉淀,那是青鱼胆汁精华所在。她将勺子递到小勺唇边。小勺毫不犹豫地低头嘬了一小口,整张小脸立刻皱成一团,苦得直抽气,却还是竖起大拇指,用力点头。这苦,比她们吃过的所有苦都值得。
运河苏醒了。运粮的漕船吱呀摇橹而过,满载着江南新米的清香。叫卖早点的梆子声、渔夫收网的号子声、妇人浣衣的捣杵声,织成一片嘈杂却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临安城像个巨大的胃,开始了一日的蠕动。
“未凉灶”的青布幌子,成了这片喧嚣里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最先被这奇异苦香引来的,是桥头扛包的力夫王老五。他赤着精壮的上身,汗珠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滚动,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小娘子,这卖的什么汤?苦得老子在桥上就闻见了!”他吸溜着鼻子,声音洪亮。
“青鱼胆羹,清毒败火,祛湿解乏。”三娘声音不高,却清晰。她舀起一勺,碧莹莹的羹汤在粗陶碗里微微晃动。“三文一碗,送炊饼一个。”
“嚯!够劲儿!”王老五摸出几枚汗津津的铜钱拍在案上,端起碗,也不怕烫,仰脖就灌了一大口。“呃啊——!”他眼珠子瞬间瞪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好半天才缓过气,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腥苦味的气息,“娘的…够苦!可这苦完…肚子里那点子宿醉的翻腾劲儿,还真给压下去了!舒坦!”他抓起炊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再来一碗!给老刘也捎上!”
有了王老五这一嗓子,“未凉灶”前渐渐聚了人气。码头管验货的小吏,被账目熬得眼底发青,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苦得直跺脚,半晌却咂咂嘴:“咦?这头倒是不那么沉了…”赶早市卖完菜的婆子,揉着酸痛的老寒腿,小口啜饮着,嘟囔着“苦死个人”,临走却又包走两碗,说是给家里挑河泥的老头子也去去湿气。
苦,是真苦。但这苦里带着一股奇异的回甘和力量,像一把无形的扫帚,将身体里积攒的沉疴暗疾扫荡一空。苦名不胫而走,苦羹却供不应求。铜钱叮叮当当落入船头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罐里,沉甸甸的,是她们从未奢望过的安稳。
小勺忙碌着收钱、递饼、擦桌子,动作越来越利索。偶尔抬头看向三娘,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三娘搅动着锅里的碧波,看着小勺穿梭在简陋食摊前的身影,看着那些被苦得龇牙咧嘴却又心甘情愿掏钱的食客,一种久违的暖意,混着青鱼胆的苦涩,悄然在胸腔里弥漫开。这小小的船头一隅,炉火未凉,便是她们在滔天巨浪后,抓住的一方浮木,是劫后余生的烟火人间。
然而,这暖意之下,运河深沉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三娘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掠过河面。那些停泊在远处、挂着陌生商号旗子的大船,船身吃水线深得可疑;那些在岸边货栈间穿梭、穿着宋人服饰却步履沉稳健硕如北地军汉的脚夫;还有人群中偶尔投来的、一触即离的视线,冰冷,探究,如同水蛇滑腻的鳞片擦过皮肤。
她知道,贾似道的手或许暂时被沈墨的獬豸令和端平旧案绊住,但那头来自草原的狼,阿速台和他背后的蒙元鹰犬,绝不会放过那半册毒典,更不会放过知晓其中秘密的人。这运河上的每一缕风,都可能带着监视的腥气。她舀羹的动作依旧平稳,只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未凉灶”的烟火,是她们的新生,也是悬在刀锋上的诱饵。
日头渐高,早市的人潮稍歇。船头的陶罐里已积了厚厚一层铜钱。三娘刚直起酸痛的腰,准备添些炭火,一个穿着体面青绸直裰、管事模样的人,分开三三两两的食客,径直走到了船头小案前。此人面皮白净,留着两撇修剪整齐的小胡子,眼神精明,笑容可掬,开口却是一口略显生硬的官话,带着难以磨灭的北地腔调:
“这位娘子,叨扰了。鄙姓金,乃是‘北地祥瑞’商行的管事。”他拱了拱手,目光在冒着热气的羹锅和简陋的招牌上扫过,最后落在三娘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赞赏,“贵铺这‘青鱼胆羹’,苦名远扬,功效神奇啊。我家主人听闻,甚为心喜。”
三娘心头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应道:“小本营生,粗陋羹汤,不敢当贵主谬赞。金管事有何见教?”
金管事笑容更盛,从袖中摸出一锭分量十足的雪花银,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嗒”一声脆响,引得旁边几个食客侧目。“见教不敢当。我家商行行商四方,伙计们风餐露宿,难免积下些湿热劳乏之症。主人心善,想为底下人谋些福利。特命鄙人前来,向娘子订上一百碗这‘解毒羹’,明日卯时初刻,送到拱宸桥东第三座货栈‘隆昌号’前交割。不知娘子…可能接下这笔买卖?”他特意加重了“解毒羹”三字,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在审视一件货物。
一百碗!小勺正在收拾碗筷的手猛地顿住,惊讶地看向三娘,眼中又透出熟悉的忧虑。寻常食客三碗五碗已是极限,谁家商行会一次订百碗苦死人的解毒羹?
运河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远处的桅杆。三娘的目光掠过那锭刺眼的银子,落在金管事看似诚恳的脸上。她没说话,只是拿起长柄勺,缓缓搅动着锅里碧沉沉的羹汤。苦腥气被搅得更加浓郁,弥漫在小小的船头。
-----------------
三娘舀起一勺青碧羹汤,
熟悉的苦腥直冲鼻腔。
可当勺沿触及唇舌的刹那,
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寒彻骨的清甜,
如同腊月梅蕊初绽的第一缕香息,
猛地刺破苦味壁垒——
是梅花冰露的味道!
她指尖一颤,滚烫的羹汁溅落手背。
抬眼望向金管事含笑的脸,
那眼底深处,分明是阿速台弯刀般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