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的死寂被孙妙手腰间药囊上那一点刺目的橙黄油渍钉穿,三娘舌尖残留的草果辛麻气还未散去,喉头滚动的指控几乎要冲口而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走水了!走水了!”
凄厉的呼喊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破相府花厅令人窒息的沉重!方向,正是皇城大内深处!
“哪里?!”贾似道霍然起身,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方才的怨毒惊怒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取代,声音都变了调。
“禀相爷!是…是宫城西北角!看方位,是御膳库!火头已起!”一个浑身烟气的侍卫连滚爬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御膳库?!”沈墨失声惊呼,脸色剧变!那里,锁着端平旧案的卷宗,锁着河豚案的真相,锁着所有能将黑幕撕开的铁证!
“轰——!”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声惊呼,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宫城方向遥遥传来,如同地底凶兽的咆哮。紧接着,临安城墨黑的夜空,被西北角骤然腾起的巨大火柱狠狠撕裂!赤红的烈焰翻滚着直冲天际,将低垂的云层都映成了翻滚的血色熔炉!浓烟如同无数狰狞的鬼爪,扭曲着、膨胀着,瞬间就吞噬了小半个宫阙的轮廓!哪怕隔着重重殿宇楼阁,那灼人的热浪似乎已扑面而来,带着木材、纸张、油脂被疯狂焚毁的焦臭,其中更夹杂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混合着药草与陈旧羊皮卷的奇异糊味——那是属于御膳库尘封百年的独特气息,此刻正被烈焰无情地舔舐、吞噬!
“证物!”三娘脑中仿佛有根弦瞬间崩断!她甚至来不及看瘫软在地的孙妙手最后一眼,身体已如离弦之箭,猛地撞开挡路的侍卫,朝着那片焚天的火光方向狂奔而去!沈墨的厉喝和禁军的阻拦声被她远远抛在身后,耳边只剩下火焰爆燃的轰鸣和自己心脏擂鼓般的撞击。
宫城西北角已成人间炼狱。
平日里森严壁垒的御膳库区域彻底崩塌。冲天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能触及之物,琉璃瓦在高温下噼啪爆裂,如同无数糖块在熔炉中炸开,裹挟着燃烧的碎木和火星,雨点般砸落下来。粗壮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裹着烈焰轰然倒塌,砸起冲天的烟尘与更猛烈的火浪。空气被烧灼得扭曲翻滚,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片,带着浓烟呛入肺腑,火辣辣地痛。无数侍卫、宦官、宫女如同没头的苍蝇,哭喊着,奔逃着,混乱地传递着水桶,但泼出的水在滔天火魔面前,只化作几缕微不足道的白汽,瞬间蒸发。
三娘逆着溃散的人流,像一尾倔强的银鱼,拼死冲向火海核心——那座存放着历代御膳档案与父亲案卷的核心库房!她的眼睛被浓烟熏得刺痛流泪,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和本能,朝着那栋已被火焰包裹、如同巨大火炬般燃烧的三层木楼冲去!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一次次将她狠狠推开,单薄的衣衫瞬间被烤得发烫。
就在她咬牙再次前冲,试图冲过一道被火舌封锁的月洞门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侧后方一道鬼魅般的黑影!
那人身形精悍如猎豹,动作迅捷得不似人类,正贴着燃烧的围墙阴影疾行。他全身包裹在紧窄的黑色水靠之中,脸上覆着狰狞的夜叉面具,只露出一双寒潭般冰冷锐利的眼睛。他手中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柄弧线流畅、刀尖带着诡异反钩的异形弯刀!刀身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妖异的血芒!
阿速台!那个在瓦子巷青石墙下招揽过她、腰悬狼吞海马图的蒙元间谍!
此刻,那柄弯刀正从一个扑向他的小太监颈间无声划过。没有惨叫,只有滚烫的鲜血喷泉般溅射在滚烫的砖墙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瞬间被烤成焦黑的斑块。刺客毫不停留,反手一刀又精准地刺入一名提着水桶、试图阻拦他的侍卫后心,刀尖从前胸透出,带出一溜血珠,在火光中妖艳地一闪而逝。他如同暗夜中的修罗,借着火焰与浓烟的掩护,每一次闪动都带走一条性命,目标明确——正是御膳库核心区域!
他要彻底烧光这里!烧光所有可能暴露蒙元当年在河豚案、在慢毒阴谋中角色的证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压倒了三娘周身的灼热,直透骨髓。她猛地扯下身上被汗水、烟火浸透的粗布外衫,一把抄起旁边水缸里浸满水的破麻布(大约是某个太监慌乱中丢下的),紧紧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决绝的眼睛。湿布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浓重的霉湿味冲入鼻腔。她不再看那血腥的杀戮,深吸一口滚烫灼痛的空气,将身体压到最低,几乎是贴着滚烫的地面,朝着那栋燃烧的木楼尚未完全被火焰吞噬的侧门冲去!
“呼——!”一道裹挟着火星的烈焰旋风猛地从门内卷出!
三娘本能地侧身翻滚,后背重重撞在滚烫的石阶上,火辣辣地疼。头发被燎去一绺,发出焦糊的气味。她顾不得许多,湿布捂住口鼻,埋头冲进了这座火焰地狱!
库房内部景象如同阿鼻地狱。烈焰在堆积如山的木架、卷宗、锦盒间疯狂流窜,舔舐着一切。空气灼热得能点燃呼吸。巨大的书架在火焰中呻吟倒塌,砸起漫天燃烧的纸蝶。无数承载着宫廷秘辛、御膳机要的卷轴、册页在火舌中卷曲、焦黑、化为飞灰。呛人的浓烟几乎凝成实质,遮蔽了视线,耳边只有火焰的咆哮和木料断裂的恐怖声响。
热浪和浓烟让她头晕目眩,肺部如同被炭火填满。她死死咬住舌尖,剧痛换来一丝清明。父亲!父亲当年整理归档的位置在哪里?记忆深处,那个总在角落里、靠近通风小窗的工位浮现出来!她记得父亲说过,那里干燥,蠹虫少些!
凭着模糊的方位感和对父亲习惯的深刻记忆,三娘在浓烟与烈火构成的迷宫中跌跌撞撞地摸索。倒塌的梁木带着火焰砸落在脚边,燃烧的纸灰如同地狱的飞蛾扑打在脸上。终于,在靠近北墙根一处相对低矮的区域(火势稍弱,但浓烟更重),她看到了几个倾倒的巨大铁皮柜子!其中一个柜门被烧得变形,露出里面一些散落的、尚未完全烧尽的卷宗!
她扑了过去!不顾铁柜滚烫,双手死死抓住柜门把手(布片瞬间发出焦糊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
“哐当!”扭曲变形的柜门被她硬生生掰开!
柜内一片狼藉。大部分卷宗早已化为灰烬。只有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长方形东西,似乎因为外层包裹,还在顽强地抵抗着火焰。油布一角已被点燃,正冒着青烟!
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飞快地伸手进去,指尖被滚烫的铁皮灼得钻心疼痛也顾不得,一把抓住那油布包!入手沉重,带着纸张和皮革的质感!
就在她将油布包拽出柜子的瞬间!
“嗤——!”
一道刺骨的寒意带着死亡的尖啸,撕裂了浓烟与热浪,直刺她的后心!
阿速台!那柄弯刀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无息地袭至!冰冷的刀锋甚至已触及了她汗湿的后背衣衫!
生死关头,三娘在御膳房磨砺出的对危险的本能救了她一命!她没有试图回头,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前扑倒,同时将刚抢到手的油布包死死护在怀中,用后背迎向那柄致命的弯刀!
“嘶啦!”刀锋划破她肩头的衣衫,带起一溜血珠,火辣辣地痛!
三娘重重摔在滚烫的地面上,怀中的油布包也脱手飞出。她强忍剧痛,就地翻滚,抓起旁边一根燃烧的木棍,不管不顾地朝身后黑影横扫过去!
火焰逼退了阿速台致命的后招。夜叉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浓烟死死盯住地上那个油布包,又扫了一眼三娘,似乎在权衡是继续追杀还是夺取目标。就在这时,库房深处传来更剧烈的坍塌声!一根巨大的主梁带着漫天火星轰然砸落,彻底封死了他追击的路线!整个库房摇摇欲坠!
阿速台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厉色,当机立断!他猛地一跺脚,身影如鬼魅般撞破侧面一扇燃烧的窗棂,带着满身火星,消失在库房外浓烟弥漫的夜色中。只留下一块黑沉沉的物件,在窗棂断裂燃烧的木头上弹了一下,“啪嗒”掉落在三娘不远处——正是那块刻着狰狞狼吞海马图案的蒙元腰牌!狼牙在火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三娘顾不上肩头的伤,连滚爬地扑向那个油布包!包裹外层已被烧穿大半,露出里面半册焦黑卷曲的厚册子。封面是一种坚韧的、经过特殊鞣制的深褐色皮革,边缘已被火焰燎焦翻卷,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封皮上用一种扭曲如蝌蚪、又带着金铁杀伐之气的文字,书写着书名。三娘虽不识蒙文,但那文字旁,却用朱砂勾勒着一个醒目的、滴着毒液的骷髅标记!
是毒典!蒙元的毒典!
她颤抖着手,不顾封皮滚烫,急切地翻开。内页是坚韧的羊皮纸,许多地方已被高温烤得焦黄发脆,边缘卷曲,墨迹模糊。然而,就在一页被火燎去大半的残页上,几行清晰的字迹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眼帘!
那文字同样是蝌蚪状的蒙文,但在其下方,却被人用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蝇头小楷做了批注!那字迹,三娘刻骨铭心——清瘦、刚劲,带着一种属于庖厨特有的、对分寸把握的精准!是父亲的字!
蒙文内容旁,小楷批注赫然写着:
“慢毒‘青丝缠’:取雷公藤根心三寸,阴干研粉,混入辽东乌头霜一钱,以初雪梅花蕊上凝露调和,密封于玉髓瓶,窖藏冰室三九之数(廿七日)。其性至阴,无色,微苦,遇热则苦味尽散,唯余梅露清寒。入冰饮、冷盘最佳。发作如丝缠脏腑,月余方显,银针难验。”
梅花冰露!慢毒配梅花冰露!金国密使所中的“青丝缠”之毒,其调制、保存、下毒的关键手法,竟被如此清晰地记录在这蒙元毒典之上!与沈墨的推断、与三娘在狱中尝出的那一丝苦杏仁余味,丝丝入扣!
真相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三娘的心脏!她死死攥着这半册焦黑的毒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父亲,他早就知道了!他当年在御膳库整理这些尘封的毒物典籍时,就发现了蒙元这隐秘的毒杀手段!他甚至详细地批注了其特性!这,是否就是他当年河豚案蒙冤的根源?是否就是招致杀身之祸的引线?!
“轰隆——!!!”
头顶传来毁灭性的巨响!库房的主结构再也支撑不住,带着焚毁一切的气势,开始最后的崩塌!巨大的燃烧梁柱、瓦砾如同天罚般倾泻而下!
三娘猛地惊醒!她将毒典残本紧紧塞入怀中,忍着肩伤和灼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阿速台撞破的那个燃烧的窗口扑去!身体撞碎残余的火焰,带着满身的烟灰与火星,滚落在窗外滚烫的砖石地上!
几乎在她落地的同时,身后那座吞噬了无数秘密的御膳库核心建筑,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巨兽,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冲天的烟尘中,彻底坍塌!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灰烬和火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三娘重重掀翻在地!
世界仿佛只剩下火焰的咆哮和灰烬簌簌落下的声音。
三娘仰面躺在滚烫的瓦砾堆旁,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烟火的辛辣与血腥气。她看着漫天飘落的、带着余温的黑色灰烬,如同肮脏的雪片,覆盖了宫城,覆盖了临安,也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脸上、唇上。
她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味道瞬间在味蕾弥漫开来——纸张燃烧后的苦涩焦糊,皮革烤炙的腥膻,还有…还有那灰烬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属于梅蕊冰露的清冷甘甜!
正是这丝甘甜,掩盖了雷公藤致命的苦涩,完成了那场悄无声息的谋杀。
这灰烬的味道,是毁灭,是阴谋烧尽后的残渣。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苦涩与灰败之中,三娘却仿佛尝到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点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破土而出般生机的味道。像埋藏在最深处、历经焚烧却未被摧毁的种子。
她挣扎着坐起,颤抖的手再次探入怀中,紧紧攥住那半册焦脆滚烫的毒典残本。封皮粗糙的触感抵着掌心,父亲那力透纸背的批注仿佛带着温度,烙印在她的心上。这残卷,是灰烬中仅存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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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踉跄起身,灰烬混着血水滑落唇间。
焦苦的灰味下,一丝梅蕊冰露的清甜顽固不散——
与父亲批注中“遇热苦味尽散,唯余梅露清寒”的记载,
在舌尖轰然重合。
她猛地攥紧怀中焦脆的毒典残页,
指尖触到一行凸起的墨痕,
翻过焦卷,背面竟是父亲血书的秘方:
“青鱼胆三滴,混入冰露,可缓其毒三日。”
这救命的苦,她认得——
正是运河食铺每日熬煮解毒羹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