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书页和等待中流逝。
破釜堰的最终评估尚未传回。
但府邸内的气氛并未松懈。
雀儿探听消息更勤了。
刘义符案头关于经济、财货的书简也多了起来,夹杂在那些兵书地志之中。
他需要理解这个时代的钱粮流转。
雀儿带回的消息印证了谢晦的忧虑:
“公子,听说广陵、京口、吴兴三郡的常平仓开仓调粮了!动静不小。好些粮车都往北边去了。”
刘义符点头。
父亲在用地方储备强行推进。
这是权宜之计。
也是信号——他对建康的耐心在耗尽。
然而,阻力并未消失。
一次张夫人来看他,忧色更重:
“符儿,你父亲这几日脾气愈发大了。听说会稽那边几个大族联名上书。说什么,仓廪关乎民命。骤然抽调恐致地方不稳。唉,都是借口!”
会稽大族……
刘义符默默记下。
这些地方豪强,与建康的琅琊王等势力,恐怕盘根错节。
王修书房里的争论声也透出新内容。
一次路过,刘义符清晰地捕捉到王修压抑着怒气的说道:
“岂有此理!查抄?证据呢?仅凭些许风闻,就动辄要抄没家产。岂非授人以柄,坐实主公‘跋扈’之名?此议绝不可行!”
紧接着是另一个幕僚更激烈的声音:
“难道就看着他们囤积居奇,卡我粮道咽喉?!”
查抄?
刘义符脚步未停,心念急转。
看来有人提议用强硬手段对付那些阻挠的豪强,但被王修以政治风险否决了。
父亲缺粮。缺钱。更缺一个既能解决问题又不落人口实的办法。
这平衡点,极难把握。
几天后,刘义符再次被唤到议事厅。
厅内只有刘裕和王修。
刘裕脸色阴沉,案上摊着一份文书,似乎带着怒气。
王修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坐。”刘裕声音低沉,指了指下首一个位置。
这是刘义符第一次在正式议事时被赐座。
刘义符依言坐下。
刘裕将那份文书往他这边推了推,手指点着其中一段:
“看看。会稽虞氏、山阴孔氏等几家大族,囤粮数万斛于私仓。市面粮价已被他们暗中哄抬三成。王长史派人去谈,他们只推说‘存粮自保’,‘市价乃商贾自定’。”
他冷笑一声:
“自保?哄抬?这是要卡死我的脖子!”
王修叹息一声道:
“主公,强征,名不正言不顺,恐怕会激起地方变乱,并且这正中朝中某些人下怀,坐实我们‘扰民’之罪。”
他看了一眼刘裕阴沉的脸色,艰难地说:
“查抄,如臣前日所言,如果没有确凿谋逆或通敌铁证,强行查抄,必定遭受清议攻讦,对于主公声望有损。”
他提出最无奈的选择:
“眼下似乎唯有高价购粮一途。但这笔耗费……”
高价购粮?
刘义符立刻明白王修的无奈。
这等于向那些卡脖子的豪强低头,用宝贵的军资去填他们的贪欲。不仅耗费巨大,更会助长其气焰,后患无穷。
刘裕绝不可能接受。
厅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似乎陷入死局。
刘裕的目光扫过王修,最后落在刘义符脸上。
那眼光中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探询。
刘义符知道,他等待的那个点来了。
一个既能解父亲燃眉之急,又不授人以柄,甚至能反过来打击对手的点。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迎向刘裕说到:
“父亲,王长史。儿近日翻阅一些杂记,偶然看到一则前朝的旧事,提及会稽虞氏。”
他抛出关键:
“其祖上曾因为卷入桓玄之乱,有部分田产被朝廷罚没充公。后虽然蒙赦,但其中位于山阴东郊的‘桑林庄’及其毗邻的几处坞堡田产,似乎因为当年籍没文书存疑,归属一直未彻底厘清。”
他点明现状:
“名义上仍属官产,只是由虞氏‘代管’多年。”
观察着刘裕和王修的反应。
刘裕的眼神骤然锐利。
王修则猛地抬起头,眼中难以置信!
“儿妄自揣测。”刘义符语速不快,字字清晰说到:
“若以此为由,派得力干员,拿着旧档文书,前去‘清点’这些名义上的‘官产’。”
他锁定目标:
“重点是那些囤粮的私仓所在坞堡。”
他描绘“意外”:
“清点过程中,‘意外’发现虞氏竟在官产之上私建如此庞大仓廪,且囤积居奇。”
他提出处置:
“那么以‘侵占官产’、‘囤积谋利,扰乱民生’之由,暂时封存其所囤粮秣,以充军需,是否更加顺理成章?”
他阐明关键区别与后续:
“此乃处置‘官产’内发现的‘非法囤积’,并非直接查抄其家产。至于归属存疑之田产,大可容后慢慢勘验厘清。”
王修脑中飞快想到:
前朝旧档!
归属存疑的官产!
在官产上发现的私建粮仓!
封存而非查抄!
每一步都踩在“理”字上,把“侵占”和“囤积居奇”的帽子精准地扣上去,堵死了对方“扰民”、“跋扈”的攻讦之口!
这,这简直是……
刘裕的眼神已经不是审视,而是震惊,是发现了一座不曾想到的金矿!
这办法,不仅狠辣地掐住了虞氏等豪强的七寸,更巧妙在它披着一层“依法办事”、“清理积弊”的外衣。
政治风险被降到了最低!
这绝非一个只知读书的少年能想出的主意!
这需要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对律法漏洞的敏锐洞察,对政治博弈规则的深刻理解!
“哪本杂记?”刘裕的声音异常低沉。
刘义符心中早有准备,从袖中拿出一卷看起来颇为古旧的册子,恭敬呈上:
“回父亲,是《会稽风土拾遗》。在书库角落找到得,记载颇为杂乱。”
这书确实存在,内容也杂。至于有没有明确记载虞氏祖产那点破事,模糊地带很大。
关键在于,刘裕需要这个由头。
刘裕接过册子,没有立刻翻看,盯着刘义符:
“归属存疑的官产位置,你如何得知?”
“书中粗略提及桑林庄之名。儿见其靠近山阴,又曾经在地志图册上见过山阴东郊有标注旧坞堡遗迹。”
刘义符的回答依旧模糊而谨慎:
“便猜想,如果有官产遗留,或许就在此处。”
刘裕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