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符没有立刻回答。
他脑中飞快地转动,刚才听到的信息:山势陡峭、堰口窄、磐石隐患。
一个想法在脑中浮现。
“父亲,”他斟酌着说到,“儿以为,或许可以不必强求蓄高水位来冲击淤泥的效果。”
刘裕眼神微动:“嗯?”
“勘验既然知道上游有磐石的隐患,强行蓄高水势怕有堰体溃决的风险很大。”
他话锋一转:
“但是若不筑高堰体,仅仅修复旧堰基址,略作加固的话,使其能够蓄水,但使其水位不高,不构成重大威胁呢?”
刘义符的手指指向草图上的堰口位置。
“水位不高,如何冲击淤泥了?”王修问道。
“儿在想,”刘义符的手指在草图上的淤塞河段和堰口之间比划,“蓄水之利,或许不在于冲击淤泥,而在于‘通’字。”
他详细阐述:
“低水位时蓄水,等待粮船集结于堰下淤泥浅滩处时,上游开闸放水。
水量虽然不足以冲刷淤泥,但或许可短暂提升下游局部水位数寸至尺许。
粮船吃水不深者,趁此短暂水位提升之机会,快速通过浅滩。
等水泄尽,再次闭闸蓄水,如此循环往复。”
他总结优势:
“虽然不能根治淤塞,或许可以作为一种应急过浅的方法,减少陆地转运的次数和损耗?
此种方法操作虽然复杂,需要精心调度船只,但相比重修长漕或大规模绕路,耗费人力物力当少得多,且避开了根基溃决的风险。”
他描述的是一个类似后世简易船闸运作的思路雏形,核心是利用有限的水量进行间歇性的水位调节,而非强行冲击淤泥。
王修愣住了。
他盯着草图,手指在桌面上画着,眼神从困惑转为思索。
谢晦也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没想到这位公子会从规避风险的角度,提出这样一个迂回的“通”法。
刘裕没有说话。
身体微微前倾。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
但这次寂静中,多了一种新的东西——思考与评估。
刘义符垂手等待着。
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关注。
他知道,自己说出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建议,而是一个需要被仔细评估其可行性和价值的思路。
成败,在此一举。
刘裕的目光终于从草图移开,重新落在刘义符脸上。
片刻之后,刘裕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
“王长史,记下来。”
他下达指令:
“一,速速调精通水利河工的老吏,详细核查此‘蓄水过浅’的方法,计算蓄水量、水位提升幅度、泄水时间、可行船次、和所需要多少人手调度。
二,再次查那磐石隐患,低水位蓄水的情况下,是否真能避开?
三,与强疏旧漕、陆地绕路行走之耗费、耗时、风险,一一作比对。”
“喏!”王修精神一振,立刻回道,飞快地记录着。
“至于你,”刘裕转向刘义符,眼神依旧深邃,“能想到避其锋芒,另辟蹊径,不钻牛角尖,这点甚好。”
刘义符心头微震,躬身道:“谢父亲。儿只是胡乱揣测,全赖父亲与诸位长史明断。”
刘裕话锋一转,带着审视:
“你案上那卷《孙子兵法》……‘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看来不是白翻的。”
他接着问:
“还有,你刚才指点的淤塞处和堰口距离,还有那磐石隐患的大致方位都颇为准确。仅仅凭几本杂书,就能在脑中勾画至此?”
刘义符抬起头,看向刘裕锐利的目光。
“回父亲,淤塞处与堰口距离,是结合地志描述与这张草图大概推算的。磐石隐患方位,是刚才听王长史禀报时所记得的。至于脑中勾画……”
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看似合理又模糊的解释:
“儿近来读史书地志,常试着将文字所述之地形、关隘、河流,在脑中拼凑成图,反复推演。时间久了,或许就略有些印象了。”
他没有提任何超越时代的知识,只强调是反复研读和记忆的结果。
刘裕才收回目光,身体靠回椅背,淡淡道:“看来病这一场,倒把你的心思从鸟雀虫鱼,挪到了政务水利之上。也好。”
他转向谢晦,语气转冷,带着铁血:
“谢主簿,建康那边,琅琊王他们要拖,就让他们拖。你回去告诉刘穆之,按第二套方略行事。”
刘裕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粮,先从广陵、京口、吴兴三郡的常平仓和府库中挪调,以‘备边’、‘整修水利’的名目支应。兵,让檀道济、王镇恶加快整训,征发民夫让各郡守亲自督办,联保连坐。”
他厉声道:
“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我的刀快!”
谢晦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说到:“喏!属下明白!”他显然领会了刘裕的强硬意图。
“去吧。”刘裕挥挥手。
谢晦和王修躬身告退。离开时,王修又深深看了刘义符一眼。
“你也下去。”刘裕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那份威压仍在,“今日所言,不得外传一字。回去继续读你的书。尤其是那本《孙子》。”
“是,父亲。”刘义符恭敬行礼,缓缓退出。
脑中却清晰地回放着方才厅中的每一个细节。
尤其是父亲最后那句“继续读你的书”和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知道:
破釜堰的新思路被采纳去验证。
而更重要的是他向父亲展示了一种不同的思考方式——一种基于信息整合、权衡利弊、寻求替代方案的思路。
这比具体的建议更有价值。
北伐的时间正在加速。
朝堂的阻力,刘裕选择用更强硬的手段暂时压下。
粮道的难题,似乎有了新的可能方向。
而他自己,也终于在这盘大棋的角落,隐约落下了一子。
刘义符抬头望向西边天际沉落的残阳。
前路依旧模糊不清。
但至少他迈出了一步。
他需要知道更多:
关于父亲真正的布局。
关于朝堂的暗流。
关于前线将领的动向……
以及,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