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
这短短的三个字,像三道无形的枷锁,死死铐住了李烽的魂魄,将他钉死在药铺后堂那片冰冷的阴影里。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座彭城,在绝望的泥沼中艰难跋涉。他跪坐在草儿病榻边的泥地上,双膝早已冻得麻木,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缠绕在掌心那只滚烫的小手上。
草儿的手心,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那灼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皮肤,烫着李烽的指尖,沿着血脉一路烧灼到他的心脏。每一次微弱而急促的脉搏跳动,都像一根细针狠狠扎在他的神经上。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的脸。
那张小脸依旧通红,如同熟透的果子。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李烽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起初是滚烫的,很快就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李烽用另一只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用袖口去擦拭。可刚擦掉一层,新的汗珠又立刻沁出来,仿佛她小小的身体里,正燃烧着一场无法扑灭的野火。
“草儿…草儿…撑住…哥在…”李烽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破碎地卡在喉咙里,每一次低语都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他只能更紧地握住那只滚烫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一丝一毫。
角落里,老者如同入定的石佛。破毡帽的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双拢在旧袖袍中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所有惊涛骇浪都被死死压抑在厚重的岩层之下,只余下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弥漫在狭小的后堂。
老掌柜也未曾离开。他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矮凳上,浑浊的眼睛半闭着,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但他的耳朵,却如同最警觉的夜枭,捕捉着草儿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那深锁的眉头,随着草儿呼吸声的微弱起伏而时紧时松。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如同命运刻下的无解谶语。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李烽掌心里那只滚烫的小手,指尖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李烽猛地一颤!
紧接着,草儿紧闭的眼睫剧烈地抖动起来!如同被狂风吹打的蝶翼!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呜咽,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随即又重重地跌回硬板榻上!
“草儿!”李烽魂飞魄散,几乎要扑上去!
“别动!”老掌柜猛地睁开眼,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步抢到榻前,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瞬间搭上草儿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滚烫的额头!
“噗——”
一口带着浓重腥气的、浑浊粘稠的暗红色痰液,猛地从草儿口中喷了出来!溅落在老掌柜的葛布衣袖和靛蓝色的粗布床单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污迹!
李烽的心瞬间沉入万丈冰窟!眼前发黑!
然而,老掌柜紧绷的脸上,那死死拧在一起的皱纹,却在这一刻,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他飞快地用手指抹开草儿嘴角的污物,再次探向她的额头和胸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草儿的脸。
只见草儿剧烈咳嗽了几声,小小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弹动了几下,急促的喘息声竟奇异般地……渐渐平缓了下去!那烧得如同烙铁般通红的脸颊上,如同被无形的画笔扫过,那层令人绝望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深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层!虽然依旧烫手,虽然依旧通红,但已不再是那种濒死的、令人窒息的光泽!
额头上、鬓角边,细密的汗珠如同泉水般汹涌而出!不再是之前冰冷黏腻的冷汗,而是温热的、带着蓬勃生机的汗水!很快便濡湿了她的头发和小小的衣领!
“汗…汗出来了!”李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他死死盯着草儿额头上那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如同看着沙漠中涌出的甘泉!
老掌柜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长长的白雾。他紧绷的脊背似乎也微微松弛了一点,但眼神依旧凝重如铁。
“热毒…泄出来一分了。”老掌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沉的警告,“命,暂时吊住了。”
他缓缓直起身,枯瘦的手指指向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平稳顺畅了许多的草儿:“但这只是开始。热毒入骨,惊厥伤神,风寒更是缠绵难去。这身子骨,如同朽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的目光扫过李烽瞬间煞白的脸,最终落向角落里那个依旧沉默如山的佝偻身影,意有所指。
“接下来,人参须每日一钱,不可间断。犀角粉再服三日。防风、荆芥、柴胡……这些寻常药引,铺子里倒是还有。”老掌柜报出一串药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李烽心上。“但须得静养,避风避寒,不可再受半点惊吓颠簸!否则……”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铁索,缠绕上李烽的脖颈。
李烽只觉得浑身脱力,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又冰凉。他看着榻上呼吸终于平稳、小脸虽依旧通红却不再扭曲痛苦的草儿,巨大的庆幸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但老掌柜那沉重的警告,又像冰冷的礁石,瞬间将他撞醒,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钱!药!静养!在这乱世彭城,每一个字都如同天堑!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尊沉默的石像,终于动了。
老者缓缓抬起头。破毡帽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看老掌柜,也没有看李烽,目光仿佛穿透了药铺斑驳的土墙,投向了彭城深处某个未知的角落。他拢在袖中的枯手抽出,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姿态,再次探入自己胸前那破烂的衣襟深处。
这一次,他没有拿出那个破麻布盐包。
他那枯瘦的手指,在衣襟内摸索着,动作异常小心。片刻后,他抽出手。指尖,捻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盐粒。盐粒晶莹,在昏黄的油灯光下闪烁着纯净而冰冷的光泽,与这弥漫着苦涩药香和生死挣扎的斗室格格不入。
老者枯瘦的手指,极其精准地将这一小撮盐粒,轻轻放在了老掌柜身旁那张沾着药渍和污迹的木案边缘。
“药钱。”老者沙哑的声音响起,只有两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不容置疑。
老掌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案上那撮灰白的盐晶,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上,肌肉微微抽动,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神物的震惊,有对乱世财富本能的贪婪,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忌惮!他枯瘦的手指抬起,似乎想去触碰那盐粒,却在半途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老者不再停留。他佝偻着背,背上那个裹着铁甲片的包袱沉重如山。他迈开脚步,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嘎吱的轻响,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通往前堂的门帘。那顶破毡帽下阴影笼罩的脸,自始至终,未曾向病榻上的草儿和李烽投去一瞥。
门帘掀开,又落下。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弥漫着草药苦涩气息的前堂阴影里,只留下后堂一片死寂和那撮在油灯下闪烁着冰冷光芒的霜雪盐。
李烽看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案上那撮小小的盐粒,再看看榻上终于平稳呼吸的草儿,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茫然、感激、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冰冷预感,沉沉地压了下来。老者要去做什么?用那包霜雪盐,换取他们在这彭城活下去的喘息之机?还是……
“唉……”一声深长、疲惫、仿佛浸透了世间所有无奈的叹息,将李烽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老掌柜缓缓坐回矮凳,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几分。他浑浊的目光没有离开案上那撮盐,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
“霜雪盐……好名字……好大的祸事啊……”
他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忧虑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他的目光越过李烽,仿佛穿透了药铺的墙壁,看到了彭城这头巨兽体内更深的黑暗和蠢蠢欲动的贪婪。
“小娃子……”老掌柜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看好你妹妹……也……看好你自己吧。”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通往前堂的门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警告:
“彭城的水……深得很呐。你们这点盐……怕是引来了……不该引的东西。”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藏的恐惧,“‘疤脸龙’的人……鼻子比狗还灵……这彭城的盐路,地上淌的是水,地下淌的……是血。”
疤脸龙!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瞬间攫住了李烽的心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猛地想起城门洞外,刀疤什长舔舐盐粒时眼中那贪婪如实质的火焰!
老掌柜不再言语,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昏黄的灯光下,他枯瘦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李烽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低头看着掌心草儿那只依旧滚烫、却不再抽搐的小手,又看看案上那撮冰冷刺眼、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灰白盐粒。药铺后堂弥漫的苦涩药香,此刻闻起来,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老者离去的方向,门帘还在微微晃动。门外,彭城混乱的市声隐隐传来,车马喧嚣,人声鼎沸。那嘈杂的声音,此刻在李烽耳中,却如同无数蛰伏在暗处的猛兽,正发出低沉而贪婪的喘息。
盐在,命在。
可盐,亦是催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