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堂弥漫的苦涩药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李烽死死缠住。
他僵立在门帘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一点,就会惊散空气中那缕维系着草儿生命的微弱气息。
老掌柜佝偻的背影在窄小的病榻前晃动。
枯瘦的手指搭在草儿细得几乎要折断的手腕上,指腹下压着寸关尺三处。
他闭着眼,眉头锁得死紧。
那沉默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磨盘,压在李烽心头,反复碾磨。
碾碎他刚刚因入城而升起的一丝侥幸。
手腕上被刀疤什长攥出的青紫指痕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彭城并非生路,只是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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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坐在角落一张矮凳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那顶破毡帽依旧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双手拢在袖中,姿态看似放松。
但李烽眼角余光瞥见,他按在膝上的那只枯手,指节微微凸起,透着一种岩石般的硬度。
药铺里只有老掌柜极轻微的呼吸声。
和草儿偶尔发出的一声痛苦的、小猫似的呻吟。
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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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老掌柜缓缓睁开眼,长长吁出一口带着浓重药草味的浊气。
他松开草儿的手腕。
那细小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铺着半旧靛蓝粗布的榻上。
“热毒入肺,风寒交迫,兼之惊厥伤神……”老掌柜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苦汁,“再晚半日,神仙难救。”
他枯枝般的手指拨开草儿被冷汗濡湿的额发,露出那张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发青的小脸。
李烽的心猛地沉入冰窟。
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死死盯着老掌柜沟壑纵横的脸,试图从中捕捉一丝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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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浑浊的目光扫过李烽惨白的脸,又掠过角落里那尊沉默的石像,最终落回草儿身上。
“老夫开一剂‘小续命汤’加减,先压下这燎原之火,吊住一口气。”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需上好的人参须吊命,犀角粉清心退热……还有几味引子,铺子里凑不齐,得现配。”
药名如同冰雹砸在李烽头上。
人参!犀角!
这些字眼在记忆里都带着金灿灿的光晕!前世模糊的印象里,那是价比黄金的救命药!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点被冷汗浸透的盐粒硌着皮肉,冰冷而绝望。
钱?他们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他猛地看向老者,眼中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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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依旧沉默。
他缓缓抬起头。
破毡帽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看向老掌柜。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了枯瘦的右手,探入自己胸前那破烂的衣襟深处。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药铺里死寂一片。
连后堂熬药的陶罐咕嘟声都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压了下去。
李烽屏住呼吸。
看着老者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疤的手,从衣襟里缓缓抽出。
不是钱。
是一个鼓鼓囊囊、被破麻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包。
麻布粗糙,沾着暗红色的污渍和硝土的痕迹。
正是装着“霜雪盐”的那个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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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枯瘦的手指灵巧地解开麻布系扣的一角。
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缝隙。
他没有完全打开,只是将那裂口对着老掌柜的方向,微微倾斜。
一抹纯净到近乎刺眼的灰白色,从麻布的缝隙中显露出来。
细密的盐粒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冰晶的光泽。
一股极淡的、纯粹的咸味,瞬间压过了满室的苦涩药香,霸道地钻入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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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如同枯井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
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那抹灰白,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顿住,像是怕亵渎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那盐,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噜”声。
“这…这是……”老掌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渴望。
他行医大半生,见过无数奇珍,但这盐……这色泽,这纯净度!绝非官盐!甚至不是他认知里任何一种盐!
“霜雪盐。”老者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三个字,却像重锤砸在药铺的地面上。
“够不够?”
他的目光没有看老掌柜,而是落在病榻上气息微弱的草儿身上。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盐,换草儿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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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攥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
他看看盐。
又看看病榻上命悬一线的草儿。
再看看眼前这沉默如山、却拿出一包足以在乱世掀起腥风血雨之物的佝偻老者。
浑浊的眼睛里,震惊、贪婪、医者的本能、还有一丝深埋的恐惧,如同沸水般剧烈翻腾。
许久,久到油灯灯芯爆出一个微弱的火花。
老掌柜猛地一咬牙,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然。
他不再看那盐包,转身,对着后堂方向,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低吼道:
“阿吉!开库房!取那匣子里的老山参须三钱!还有犀角粉,要上回陈东家抵债的那块!磨细!快!”
急促的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从后堂传来。
老掌柜这才缓缓转过身。
目光复杂地再次掠过老者手中那裂开一隙的盐包,最终落在李烽脸上。
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沉重:“小娃子有福……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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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不再言语。
枯手收回,将麻布裂口重新掩好,系紧。
那包维系着草儿生机的盐,被他重新塞回衣襟最深处,紧贴着枯瘦的胸膛。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土墙,垂下眼帘,再次将自己隐入破毡帽的阴影里。
仿佛刚才拿出惊世之物的人并非是他。
李烽僵直的身体晃了晃。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靠着门框,才勉强没有滑倒。
目光死死锁在病榻上那张痛苦的小脸上。
耳朵捕捉着后堂传来的每一声药杵撞击碾槽的闷响,每一次陶罐盖子掀开的轻磕。
时间在苦涩的药香和令人心焦的等待中再次变得粘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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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短褐、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学徒(阿吉?)端着一个小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碗里是深褐色的药汁,热气蒸腾,散发出浓烈得化不开的苦味,其中又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奇异的腥甜气。
阿吉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角落里的老者,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和好奇,如同受惊的兔子。
他低着头,将药碗递给老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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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接过碗。
用一把小木勺舀起一点药汁,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
然后,他坐到榻边,动作异常轻柔地扶起草儿无力的上半身。
草儿似乎被惊动,烧得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眼神涣散无光。
“乖囡,喝药了,喝了就不难受了……”老掌柜的声音是李烽从未听过的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用小木勺的边缘,极其小心地撬开草儿干裂的嘴唇。
将一勺深褐色的药汁缓缓喂了进去。
苦涩的药汁入口。
草儿本能地抗拒,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发出细微的呜咽,身体也微弱地挣扎起来。
“按住她!”老掌柜低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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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烽如梦初醒,一个箭步冲到榻前。
双手颤抖着,却异常轻柔地按住草儿瘦弱的肩膀。
触手滚烫!那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
看着妹妹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看着她无力地抗拒那救命的苦汁,李烽心如刀绞。
眼眶瞬间通红,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
老掌柜眼神专注,动作稳定得可怕。
一勺。
一勺。
又一勺。
深褐色的药汁顽强地喂入草儿口中。
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染污了粗布衣襟,但终究有一些被吞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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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勺药汁艰难地喂完,老掌柜已是满头细密的汗珠。
他放下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枯瘦的手指再次搭上草儿的腕脉,闭目凝神。
李烽不敢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掌柜的脸,试图从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里读出命运的判决。
角落里,老者依旧沉默如石。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将几人凝固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扭曲,如同鬼魅。
药铺外,彭城混乱的市声隐隐传来,车马声、叫卖声、争执声……遥远而模糊,衬得这狭小后堂里的死寂愈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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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老掌柜缓缓睁开眼。
他没有看李烽,目光落在草儿依旧通红、但似乎微弱地平稳了一分的脸颊上。
“半个时辰。”老掌柜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
“半个时辰内,若能发汗,热退一分……便算闯过了鬼门关的第一道坎。”
他顿了顿。
浑浊的目光扫过李烽惨白如纸的脸,最终定格在角落阴影里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眼神复杂难言。
“剩下的……看她的命,也看你们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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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烽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
顺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他伸出手,颤抖着。
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地,轻轻握住草儿那只滚烫的、瘦小的手。
那微弱的脉搏在他指尖下跳动,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半个时辰。
生与死的界限。
就在这弥漫着苦涩药香和无形硝烟的斗室里。
在草儿滚烫的体温和那包藏在老者胸前、冰冷刺骨的霜雪盐之间。
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