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最后一声狂暴的金铁交鸣,如同濒死巨兽的绝唱,狠狠砸在卷曲的铜片边缘。
余音在断壁残垣间嗡鸣震颤,久久不散。
火星最后一次疯狂溅射,如同炸开的血色烟花,照亮了李烽布满汗渍、黑灰和血痕的脸,也照亮了他眼底那团燃烧到极致、几乎要将瞳孔都焚尽的火焰!
他死死攥着那块被砸得边缘卷曲、布满深坑和新鲜断口的破铜片。
铜片入手滚烫,带着一种金属扭曲的怪异触感,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
这远不是一把刀,甚至算不上匕首的雏形,只是一块被暴力蹂躏过的、扭曲的废铜。
但李烽握紧它,如同握住了命运扭转的支点!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扫向盐村方向那片浓稠的黑暗!
方才那持续不断的、狂暴的敲击,如同战鼓擂响,彻底撕裂了鬼哭滩的死寂!
他就是要让这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扎进盐村每一个麻木的耳朵里!
告诉他们,这死地,还有人活着!还有人……在挣扎!
盐村的死寂被打破了。
几盏昏黄的油灯在低矮的窝棚缝隙里剧烈摇曳,如同受惊的心脏。
几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被惊醒的幽魂,更深地缩回了棚屋的阴影。
但那一双双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麻木。
那狂暴的敲击声,带着一种蛮横的、撕裂一切的力量,狠狠凿穿了他们灵魂深处冻结的冰层!
恐惧依旧根深蒂固,但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滚烫的东西——混杂着震惊、茫然、甚至一丝被压抑太久而扭曲的……兴奋——在那麻木的眼底悄然滋生。
李烽收回目光,将滚烫的破铜片丢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不再看盐村,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寻常。
他蹲下身,拨弄着灶膛里重新燃旺的火焰,将烤得焦香滚烫的鱼段仔细吹凉,递给一直抱着半条鱼、呆呆看着他的草儿。
“吃。”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稳。
草儿下意识地接过,小口啃着。
黑曜石般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
小小的身体似乎被那火焰和敲击声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暖流,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李烽自己也抓起一块滚烫的鱼肉,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腥气混合着盐味在口腔弥漫,粗糙的鱼肉刮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充实感。
他吃得极快,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断墙下这片被火光勉强照亮的小小据点——食物、燃料、火种、还有那几截破铁条和废铜片。
这,就是他起家的全部!
夜色在死寂与无声的暗涌中流逝。
海风呜咽,鬼哭滩的寒意更深。
李烽没有睡。
他将草儿裹紧在旧袍里,让她靠在自己身边取暖。
自己则抱着冰冷的刀鞘,背靠着断墙粗糙冰冷的土坯,如同守夜的孤狼,警惕地倾听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异动。
当东方的海平面终于被第一缕惨淡的灰白撕裂,鬼哭滩的轮廓在晨光中显露出更加狰狞的破败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一个人的拖沓。
脚步声沉重、迟疑、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踏碎了滩涂的泥泞。
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李烽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右手瞬间握紧了刀鞘!
身体绷紧如弓!
晨光熹微中,三个身影踏入了鬼哭滩的边界。
最前面的是陈瘸子。
他佝偻着背,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眼神却异常沉凝,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锋利。
他手中,不再是那把破鱼刀,而是拄着一根粗劣的、顶端被削尖的硬木棍!
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如同铁塔般的黝黑汉子。
汉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是虬结的肌肉。
但左臂从肩头到肘部,却缠绕着厚厚的、肮脏发黑的破布,破布边缘渗着暗红色的脓血,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
他右手提着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破船桨,桨柄足有小儿臂粗!
一张布满风霜和海盐侵蚀痕迹的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死亡禁地,最后落在李烽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死气。
最后一个,竟是个半大的孩子!
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瘦得像根麻杆,穿着一件几乎拖到脚面的破烂成人短褐,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
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野地里饿疯了的狼崽,死死盯着李烽脚边那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边缘锋利的黑曜石片。
三个人,老、残、幼。
带着一身破败、绝望和浓烈的……鱼腥与血腥混合的死亡气息。
他们停在距离断墙十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
陈瘸子枯槁的手紧握着削尖的木棍,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铁塔般的汉子微微佝偻着伤臂,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
那狼崽子般的少年,则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向食物的饿兽,焦躁地在地上磨着脚。
盐村的死寂被打破了。
几处棚屋的破草帘被掀开更大的缝隙,更多麻木而复杂的目光投了过来。
李烽缓缓站起身,握着刀鞘,走到断墙破损的豁口处。
晨风卷起他褴褛的衣角,露出精瘦却线条分明的胸膛。
他目光平静,如同寒潭,一一扫过陈瘸子、断臂汉子和那个狼崽子般的少年。
没有询问,没有客套。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称量着他们身上每一寸破败和每一丝残存的狠厉。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陈瘸子脸上,声音嘶哑,却如同淬火的铁块,砸在鬼哭滩冰冷的晨风里:
“想好了?”
陈瘸子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李烽,胸膛剧烈起伏,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着,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天人交战。
他握着尖头木棍的手,青筋暴起。
最终,那深埋眼底的悲愤、恐惧和最后一丝侥幸,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灰烬,彻底湮灭,只剩下一种近乎枯寂的、悬崖勒马般的决绝!
“想好了!”陈瘸子的声音嘶哑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阎王殿的门槛……老婆子我,十年前就该迈过去了!多活这十年……赚了!”
他枯爪般的手猛地指向身后如同铁塔般的断臂汉子,又指向那个狼崽子般的少年:
“阿牛!胳膊是前年出海,被赤火蚁的船撞断的!脓疮烂了半年,还没死!”
“石头!他爹娘……广明元年冬月,盐场大火……没了!吃百家饭,野狗嘴里抢食活到这么大!”
最后,他那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目光,狠狠剜向盐村那片死寂的窝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心肺般的控诉和……疯狂的挑衅!
“这盐村里!还有几把没烂透的骨头!还有几口没咽下去的怨气!小子!”他猛地转回头,浑浊的老眼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李烽脸上,“你他娘的真有本事熬出阎王都怕的盐!真敢带着我们这群半死不活的烂骨头,去咬赤火蚁的肉!我陈瘸子!这条早就该扔海里喂鱼的烂命!还有阿牛这半条命!石头这条野狗命!都他妈的——押给你了!”
“押给你了!”
最后四个字,如同炸雷,狠狠劈在鬼哭滩死寂的荒滩上!也劈在盐村每一个窥视者的心头!
阿牛那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沉重船桨的右手,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
石头那双狼崽子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混合着饥饿与仇恨的凶光!
李烽的目光,从陈瘸子那枯槁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脸上,移到阿牛那沉默如铁塔、断臂流脓的庞大身躯上,最后落在石头那瘦小却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身体上。
他缓缓抬起右手,不是握拳,而是伸出了食指,指向脚下这片白骨累累、被诅咒的鬼哭滩,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冰冷的金属质感:
“从今天起。”
“这里,叫‘盐堡’。”
他收回手指,指向自己脚下,一字一顿,如同在死地上刻下第一道不可磨灭的界碑:
“我,李烽。”
“要在这阎王都嫌晦气的死地里——”
“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