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滩上，最后一丝惨淡的夕照被翻滚的灰白色浓烟彻底吞噬。
刺鼻的硝烟、硫磺和焦糊盐粒的气味如同实质的幕布，沉甸甸地笼罩着这片死寂的荒滩。
浓烟中，幽蓝色的火星如同濒死的毒虫，疯狂地跳跃、爆鸣，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李烽的身影在浓烟中若隐若现，如同鬼魅。
他剧烈地咳嗽着，烟尘灼辣着喉咙和眼睛，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破陶片刮过滚烫的锅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将锅底和锅壁上凝结的、混杂着硝粉残留和黑色碳化痕迹的灰暗盐晶，飞快地刮入一片相对干净的大牡蛎壳中。
盐晶入手温热粗糙，带着一种奇异的硝石气息和金属的冰冷余韵。
这不是他想要的冰魄盐，这是沾染了死亡与混乱的“硝盐”！
是武器！
浓烟被咸腥的海风撕扯着，一点点散去，露出灶台焦黑的轮廓和铁锅边缘被幽蓝火星舔舐出的细微熔融痕迹。
李烽直起腰，抹了一把被烟熏得涕泪横流的脸，目光冰冷地投向盐村的方向。
夜色，正从海平面汹涌爬升，如同巨大的、墨色的潮水，迅速吞没了盐村破败的轮廓。
几点昏黄如豆的油灯光芒，在低矮的窝棚缝隙里微弱地闪烁着，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喧嚣和窥探。方才那诡异翻滚的浓烟和幽蓝火星的爆鸣，似乎将盐村最后一点人声都彻底掐灭了。
只有海风呜咽着穿过断墙，发出更加凄厉的、如同鬼哭的怪响。
李烽的心沉了下去。
震慑？还是彻底的恐惧和疏离？
陈瘸子的话如同诅咒般在耳边回响——“沾了这盐，就是沾了阎王爷的催命符！”
他低头，看着牡蛎壳中那捧灰暗的硝盐，又看了看蜷缩在墙根下、被浓烟呛得微微咳嗽的草儿。
小丫头醒了，睁着茫然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哥哥，小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旧袍。
“草儿不怕，”李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沾满硝尘和黑灰的手，轻轻擦去草儿脸上的污迹，“哥在弄盐，弄……能救命的盐。”
草儿懵懂地点点头，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抖。
李烽不再犹豫。
他将那捧硝盐小心地包好，和装着硝粉、冰魄盐晶的破衣包放在一起。
然后，他重新架起铁锅，倒入沉淀好的浑浊雨水。这一次，他不再淋卤，只是简单地烧水。
橘红色的火焰再次跳跃。锅里的水艰难地冒着热气。
李烽将白天在泥洼里摸到的最后几条瘦小的杂鱼处理好，连鳞带内脏，粗暴地剁成几段，扔进锅里。
腥气混合着水汽升腾。
没有盐。他捻了一小撮最纯净的冰魄盐晶，撒入翻滚的鱼汤里。
灰白色的晶体在浑浊的汤水中迅速融化，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咸味。
鱼汤寡淡腥苦，难以下咽。
李烽强迫自己灌下几口滚烫的汤水，又将最嫩的鱼肉仔细挑出刺，一点点喂给草儿。
腹中有了点热食，冰冷的四肢总算恢复了一丝力气，但精神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
他靠着冰冷的断墙坐下，将草儿抱在怀里，用体温为她驱寒。
夜风更冷，带着鬼哭滩特有的死亡气息。
远处盐村的灯火，如同隔着一片绝望的泥沼，遥不可及。
失败了吗？
这第一步，就踏进了真正的死地？
就在绝望的寒意即将彻底冻结他眼底那簇微弱的火焰时——
“沙……沙……”
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脚步声，从盐村方向的黑暗中传来！
不是一个人！脚步声细碎、杂乱、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紧张！
李烽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闪电般摸向腰间的刀鞘！眼中厉芒爆射！
是赤火蚁的探子？还是被硝烟引来的贪婪村民？！
他屏住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脚步声在离断墙十几步远的黑暗边缘停住了。
浓重的夜色中，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矮小佝偻的身影轮廓，如同从泥沼里爬出的鬼影。
没有靠近。
没有叫嚣。
死寂的对峙，只持续了几息。
“噗通……”
“噗通……”
几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地的轻响，打破了僵持。
接着，那几个黑影如同受惊的潮虫，飞快地后退，迅速消失在盐村方向更加浓重的黑暗里，脚步声瞬间远去。
李烽的心脏狂跳着，他不敢立刻上前。
等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再无动静，他才小心翼翼地、如同狸猫般潜行过去。
借着惨淡的星光，他看清了地上那几团黑影。
不是陷阱。
是东西！
一个破旧的、用藤条勉强修补过的鱼篓，里面塞着几条同样瘦小、但明显是刚死不久的新鲜杂鱼，鱼鳃还带着血色。
一个粗陶罐，罐口用破布塞着，入手沉重。
李烽拔出塞子，一股浓郁的、带着土腥味的劣质粟米粥气息扑面而来！分量比陈瘸子给的要多得多！
最让李锋瞳孔骤缩的，是旁边地上散落着的几样东西！
几块边缘相对锋利的、带着新鲜断口的燧石！
一小捆干燥的枯海草和朽木！
还有……一个用破麻布紧紧包裹着的、沉甸甸的长条状硬物！
李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解开破麻布——
里面赫然是几截断裂的、锈迹斑斑的破铁条！还有一块边缘被砸得卷曲变形、布满凹坑的……铜片？！
虽然破烂不堪，但这绝对是金属！打造工具、甚至……武器的胚子！
盐村的人！他们送来了食物！燃料！火种！还有……金属！
不是恐惧的疏离！是无声的……靠近！是绝望的泥沼中，伸出的第一根带着试探和……期望的枯枝！
巨大的冲击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李烽心头的冰寒！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那块冰冷的破铜片，粗糙的锈迹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带着希望刺痛的力量！
他抬起头，望向盐村那片死寂的黑暗。
几点昏黄的灯火依旧微弱，但此刻看去，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挣扎的、微弱的心跳！
成了！
这第一步，没有踏空！
这鬼哭滩的硝烟，终于引来了第一缕微弱的薪火！
李烽不再犹豫。
他抱起地上的东西，如同抱着最珍贵的战利品，大步走回断墙下的火堆旁。
橘红色的火焰被他重新拨旺，贪婪地吞噬着新添的枯草朽木，发出欢快的噼啪声，驱散着鬼哭滩刺骨的阴寒。
他将破陶罐架在火上，倒入粟米粥和新的杂鱼段。这一次，他捻入的冰魄盐晶多了一些。
浓郁的、带着咸鲜的食物香气，第一次在这片死亡禁地上空弥漫开来！
李烽将烤得焦香、冒着热气的鱼段，小心地吹凉，递给眼巴巴看着的草儿。
小丫头捧着热乎乎的鱼肉，小口小口地啃着，苍白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足的、近乎虚弱的红晕。
李烽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吃着滚烫的鱼粥。
劣质的粟米粗糙割喉，鱼腥味依旧浓重，但那一点冰魄盐带来的纯净咸鲜，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味蕾，更照亮了前路。
腹中饱暖，力量重新在冰冷的四肢百骸中奔涌。
他不再休息。
借着跳跃的火光，他拿起了那几截锈迹斑斑的破铁条和那块卷曲变形的铜片。
刀鞘冰冷的木柄紧握在手。
他捡起一块边缘最锋利的燧石，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冰冷的破铜片上反复比划。
然后，他高高举起燧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铜片边缘一处相对平整的豁口，狠狠砸了下去！
“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猛地撕裂了鬼哭滩的死寂！
火星四溅！
李烽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如同最专注的匠人，又如同最疯狂的赌徒！
燧石一次又一次地举起、砸落！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要将所有屈辱、恐惧、愤怒和不甘砸进这金属中的狠厉！
“当！当！当——！”
单调而狂暴的敲击声，在断壁残垣间反复回荡、叠加！
如同战鼓，敲碎了这片死地亘古的沉默！
火星在每一次撞击下疯狂跳跃，映亮了他布满汗水、污垢和血渍的年轻脸庞，也映亮了他眼底那团越烧越旺、近乎疯狂的火焰！
草儿停止了咀嚼，抱着半条鱼，呆呆地看着火光下如同疯魔般敲打着金属的哥哥。
那狂暴的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力量。
盐村的黑暗深处，几盏原本昏黄如豆的油灯，似乎被这突兀而暴烈的金铁声惊扰，灯光摇曳了几下。
几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被惊醒的幽灵，悄然出现在各自棚屋的阴影里，无声地望向鬼哭滩的方向。
麻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断墙下，火星飞溅如雨。
李烽的每一次砸落，都像是在这绝望的死地上，用硝烟与盐霜，淬炼着第一柄指向赤火蚁咽喉的——复仇之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