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室里弥漫的苦涩药香和那缕若有若无的霜雪咸味,被一种更加奇异的、带着泥土腥气和微苦草木清香的气息所取代。
昏黄的油灯下,李烽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面前摊开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破布上,散落着那几株从驿站墙角“垃圾堆”里捡来的、根须断裂、沾满干涸泥块的“枯草”——金线重楼。
草儿喝了掺着霜雪盐的汤药,又沉沉睡去。虽然小脸依旧苍白,呼吸也还微弱,但脖颈和胸口那些暗红色的疹子已然消退无踪,滚烫的体温也降下去不少。
每一次平稳的呼吸,都让李烽揪紧的心松开一丝丝。
他不敢完全放松,目光扫过药室紧闭的、隔绝了外面贪婪目光的厚重布帘,听着驿站大厅隐约传来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嘈杂声浪。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始终在心底深处涌动。
三日的庇护。
三日的汤药。
用霜雪盐和驿站地窖的“硬货”换来的喘息之机。
而怀里的金线重楼,是意外之喜,也可能是新的祸端。
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让这价比黄金的救命草发挥最大的价值!草儿惊厥未愈,身体如同朽木,后续路途凶险莫测,这金线重楼,就是吊命的底牌!
李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株金线重楼。
根茎呈扭曲的结节状,暗褐色,表皮粗糙,布满环状凸起,形似盘绕的蜈蚣。几处断裂的根须茬口,在昏黄的灯光下,隐隐能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发丝般纤细的金黄色脉络!
就是这金线!
前世药铺老师傅捧着《新修本草》残卷,指着图样上那断口处若有若无的金色脉络,无比珍重地告诉他——此物生于阴湿绝壁,七年方得一寸,非金非石,乃草木精粹所凝,其效如神!能续断骨,清恶疮热毒,尤擅镇惊安神、固本培元!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极其轻柔地拂去根茎上附着的泥土。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再伤到那些本就断裂的珍贵根须。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动——老师傅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沉重的铜药碾,在石臼中缓缓研磨某种珍贵的根茎,一边研磨一边低语:“……重楼之根,其性至刚而韧,其气至阴而敛……捣碾需缓,忌急火,以存其金线精粹……”
捣碾需缓,忌急火!
李烽的目光落在药室角落。山羊胡老者配药用的粗陶药臼和沉重的铜杵还放在那里。但他不敢用。动静太大,而且……那老狐狸的眼睛,恐怕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和这金线重楼。
他需要一个更隐秘的方式。
他的目光扫过药室。墙角堆着几个空置的粗陶药罐。其中一个罐子缺了个小口,但内壁还算光滑。
就是它了!
李烽拿起那个破陶罐,又找了一截相对光滑、粗细适中的断木棍。他将一株金线重楼小心地放入罐中,用木棍代替药杵,深吸一口气,开始极其缓慢地、用腕力带动小臂,一点一点地研磨、碾压罐底的根茎。
“沙…沙…沙……”
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药室里响起,混杂在泥炉上药罐咕嘟的轻响中,并不引人注意。
李烽全神贯注,动作轻柔而稳定。每一次碾磨,都控制着力道,让木棍的末端紧贴着陶罐内壁,缓缓旋转、压碾。
暗褐色的根茎在木棍的碾压下,极其缓慢地碎裂、分解。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雨后森林深处苔藓般的微苦清香弥漫开来。
李烽的鼻翼微微翕动,捕捉着这独特的气息,前世模糊的记忆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时间一点点过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但李烽不敢有丝毫松懈,也不敢加快速度。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陶罐底部那团正在缓慢变化的根茎碎末上。
终于!
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随着木棍又一次极其缓慢的碾压旋转,那团暗褐色的药粉中,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色光芒骤然闪现!如同黑夜中划过的流星,又如同沉睡的黄金被唤醒!
那金光并非来自粉末本身,而是从被碾碎的组织深处析出的一缕极其纤细、如同液态黄金般的细线!它随着粉末的翻动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金线!真正的金线!
李烽的心脏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颤!巨大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用木棍的尖端极其轻柔地拨开表层的褐色粉末。
只见在药粉的底层,那些被碾得最细碎的粉末里,赫然夹杂着更多细微的、如同金砂般闪烁的金色光点!它们并非实体,而是一种凝聚在药粉中的、纯粹的能量精华!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而温润的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从那点点金砂中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之前的泥土腥气和微苦清香!这气息钻入鼻腔,竟让李烽因疲惫和紧张而紧绷的神经感到一丝奇异的舒缓!
这就是金线重楼的精粹!
李烽强压下激动的心绪,动作更加小心。他继续用木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研磨剩下的根茎。每一次碾压,都尽可能让木棍的末端紧贴陶罐内壁旋转,确保每一寸根茎都被均匀碾碎,最大程度地析出那珍贵的“金线”。
当最后一株金线重楼在木棍下化为掺杂着点点金砂的细腻粉末时,李烽只觉得浑身脱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小心翼翼地将陶罐中所有的粉末,连同那些闪烁着微光的金色颗粒,一起倒进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相对干净的粗布里,仔细包好,再用绳子紧紧扎牢。
这个小小的布包,此刻在他手中重逾千斤!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蕴含着澎湃的生命力量!
这是草儿后续路途的保命符!
也是他们在这乱世中,除了霜雪盐和刀鞘地图之外,另一张隐藏的底牌!
他将其贴身藏好,紧挨着那把冰冷的刀鞘。冰冷的鞘身和微凉的药包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就在这时!
“吱呀……”
药室那厚重的布帘被极其轻微地拉开了一条缝隙!不是刀疤刘那种粗暴的方式,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如同鬼魅般的悄然。
一个瘦小的、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阴影里的泥塑,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正是驿站里那个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存在的老吴!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渍的短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径直走向泥炉旁正在咕嘟作响的药罐,仿佛只是例行公事来查看火候。
然而,就在他走到泥炉旁,背对着李烽,拿起蒲扇作势扇火的瞬间!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蚊蚋低鸣、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借着蒲扇扇动的风声掩护,精准地钻进了李烽的耳朵:
“疤脸刘……后半夜……柴房……动手……”
声音干涩,毫无起伏,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死气!
李烽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后半夜!柴房!动手!疤脸刘果然按捺不住了!就在今夜!
他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老吴那佝偻的背影!
老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低头扇着火,动作没有丝毫变化。
只有那握着蒲扇柄的枯瘦手指,极其细微地、朝着药室后墙一个堆放着破旧箩筐和柴禾的角落方向,极其快速地指了一下!
随即,他放下蒲扇,如同进来时一样,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布帘在他身后轻轻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药室里重归死寂。只有泥炉里炭火的噼啪声和药罐咕嘟的轻响。
李烽僵在原地,如同被冻僵的石雕。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后半夜!柴房!老吴的警告和那个指向角落的手势……是出路?还是陷阱?!
他强迫自己冷静!
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视着药室。药柜、窄榻、泥炉、堆满杂物的角落……最后,死死锁定在老吴刚才指向的那个角落——几捆散乱的柴禾,几个倒扣的破箩筐,还有一堆沾满灰尘的破麻袋。
那里……有出路?
他不再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还在昏睡的草儿,用那件厚实的旧袍将她裹紧,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然后,他抓起那把冰冷的刀鞘和装着剩余霜雪盐的盐包,蹑手蹑脚地、如同狸猫般潜向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搬开沉重的破箩筐,挪开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下面露出了冰冷粗糙的泥地。
借着昏黄的灯光,李烽的目光如同探针般在泥地上仔细搜寻。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泥地和墙壁!
难道老吴是骗他的?还是……
李烽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伸手,用力推了推角落那面看起来厚重结实的土墙。
纹丝不动。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指尖触碰到土墙底部靠近地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比周围的泥土更光滑一些。
他心中一动!蹲下身,用指甲抠住那个凹陷,用力向上一提!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响起!
墙角一块看似与墙壁浑然一体的、尺许见方的泥坯,竟被他硬生生地向上掀起了一角!露出了下面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窄洞口!
一股带着浓烈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冷风,瞬间从洞口倒灌出来!
密道!
李烽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狂喜瞬间压倒了恐惧!
老吴没有骗他!这里真的有一条出路!
他不再迟疑!
先将怀里的草儿小心翼翼地放入洞口,让她贴着冰冷的地面。
然后,他拿起刀鞘和盐包,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洞口内部狭窄低矮,只能匍匐前进。地面是冰冷的泥土,散发着浓重的霉味。
身后,李烽小心地将那块活动的泥坯重新拉下,严丝合缝地盖好洞口。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彻底消失,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土腥气瞬间将他吞噬。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
只有自己和草儿细微的呼吸声,以及泥土摩擦身体的沙沙声。
李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条密道通向哪里,不知道老吴为何帮他,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生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
只能向前!
他一手紧紧抱着裹在袍中的草儿,一手握着冰冷的刀鞘,用胳膊肘和膝盖支撑着身体,在狭窄逼仄的通道中,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冰冷的泥土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痛。通道似乎并非笔直,而是曲折向下,坡度很陡。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依旧一片漆黑,仿佛没有尽头。疲惫和窒息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拖拽着他。
就在他几乎力竭之际——
前方,极其微弱地,似乎传来了一丝……光亮?
还有……水声?
李烽精神猛地一振!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奋力爬去!
光点越来越近!水声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种沉闷的、如同暗河流淌的哗哗声!
终于,他爬到了通道的尽头!
这里是一个稍微开阔一点的、如同地穴般的空间。
微弱的光源来自前方——一条在黑暗中流淌的地下暗河!河水黝黑,深不见底,水流湍急,发出沉闷的哗哗声。
暗河的上方,是巨大的、如同巨兽肋骨般的嶙峋岩顶。
而在他爬出的通道口右侧,靠近暗河边的湿滑岩壁上,赫然拴着一条破旧的小木船!
船身不大,仅容两三人,船桨随意地搭在船舷上。船体虽然破旧,但看起来还算结实。
老吴连船都准备好了?!
李烽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这绝非临时起意!那个沉默如影子的驿站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巨大的疑问如同暗河的水流,在心底汹涌翻腾。
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
他小心翼翼地将草儿抱上小船,让她躺在相对干燥的船板中间,用旧袍盖好。自己则解开缆绳,拿起沉重的船桨。
冰冷的桨柄入手,带着河水的湿滑和寒意。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漆黑幽深的密道入口,又望向眼前这条不知流向何方的汹涌暗河。
没有退路。
只有向前。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冰冷空气,双手用力,船桨深深插入湍急的黑色水流中!
破旧的小船如同离弦之箭,被汹涌的暗流瞬间裹挟,猛地冲入了前方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