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烽火 第13章 盐途血踪

作者:萤卦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3 18:3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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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像一条被巨兽啃噬过的肠子,狭窄、扭曲、布满污秽。

两侧的土墙高耸而斑驳,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发黑的泥坯,如同溃烂的伤口。

地面上冻结的污水和垃圾混合着不知名的秽物,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寒风在巷子里呼啸,卷着刺鼻的腐臭和远处飘来的血腥气,刀子般刮过李烽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抱着草儿,跌跌撞撞地在巷子里狂奔。

肺部如同被烈火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怀里的草儿轻得像一片枯叶,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脖颈,那温度烫得他心慌。

身后,药铺方向的嘈杂声渐渐远去,但另一种更加恐怖的寂静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咬在身后——那是死亡的寂静,是老者身上散发出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杀伐之气。

“嗒…嗒…嗒…”

脚步声!

沉重、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催命的鼓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每一步都像是精确丈量过,不快不慢,却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李烽不敢回头,但那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是老丈!

他跟上来了!

带着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杀戮技艺和……和那包足以在乱世掀起腥风血雨的霜雪盐!

巷子在前方分岔。

一条继续向西,隐约能看到尽头处灰白的天空;另一条折向北方,更加狭窄幽暗,两侧的土墙几乎要贴在一起,地面上堆积的秽物更多,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李烽没有任何犹豫,本能地选择了那条折向北方的、更加隐蔽的岔路。

他抱着草儿,几乎是侧着身子挤进了那条几乎被垃圾堵死的窄巷。

腐烂的菜叶、不知名的动物内脏和冻硬的人类排泄物在脚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声。

草儿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

“草儿…再忍忍…再忍忍…”李烽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地卡在喉咙里。

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放慢脚步。

身后,那沉重的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如同索命的无常,冰冷而精准。

窄巷的尽头是一堵半塌的土墙,墙下堆着些冻硬的垃圾和破木板。

墙不高,成年人一撑手就能翻过去。

李烽用尽全身力气,抱着草儿攀上那堵矮墙。

墙头的泥坯冰冷刺骨,粗糙的表面刮破了他的手掌,留下几道血痕。

他顾不上疼痛,手忙脚乱地翻过墙头,身体重重摔落在墙另一侧的泥地上。

这里是一片废弃的民宅区。

几间歪斜的土坯房早已没了屋顶,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片和朽烂的家具残骸,角落里堆着些被雨水浸泡后冻硬的破布和稻草。

远处,隐约能听到彭城西市嘈杂的声浪,但这里却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死寂得可怕。

李烽挣扎着爬起,怀里的草儿因为剧烈的颠簸而痛苦地皱起了小脸。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间相对完好的土坯房上——那房子没了门板,窗户也被拆得只剩个黑洞洞的窟窿,但至少还有半片摇摇欲坠的屋顶,能勉强遮挡些风寒。

他抱着草儿,踉跄着向那间破屋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奔逃和恐惧而发软。

身后,那堵矮墙上传来轻微的响动——老者跟上来了,依旧沉默,依旧精准,如同附骨之疽。

破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阴暗潮湿。

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墙角堆着些发霉的稻草和破布。

半片残破的屋顶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屋内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

李烽小心翼翼地将草儿放在那堆相对干净的稻草上,颤抖着手指拨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草儿的小脸依旧通红,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嘴唇也不再那么干裂得可怕。

老掌柜那剂用霜雪盐换来的救命药,终究是起了作用。

“嗒。”

轻微的脚步声在破屋门口响起。

李烽猛地回头,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草儿前面。

老者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框的阴影里。

依旧是那身沾满血污的破烂衣袍,依旧是那顶压得很低的破毡帽。

背上沉重的包袱和手中那杆滴血的短矛,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老丈……”李烽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感激。

他亲眼目睹了老者在药铺后堂那如同修罗般的杀戮,也看到了老者是如何以一己之力,在前后夹击的死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没有这神秘的老人,他和草儿早已成了乱葬岗上两具无人问津的枯骨。

老者没有回应。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摘下了那顶一直遮住大半张脸的破毡帽。

这是李烽第一次看清老者的面容。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沟壑纵横的脸。

灰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被汗水浸透,黏在额角。

右眉骨上有一道陈年的疤痕,斜斜地划过眉梢,让整张脸显得更加冷硬。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深陷的眼窝里,两颗眼珠如同浸泡在冰水中的黑曜石,冰冷、死寂、深不见底,却又隐约燃烧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此刻,那双眼睛正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看着李烽,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盐。”老者沙哑的声音响起,只有一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李烽心头。

李烽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里空空如也。

所有的霜雪盐都在老者身上,在那个被破麻布紧紧包裹、藏在衣襟最深处的小包里。

他不知道老者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老者没有等李烽回答。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疤痕,此刻正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右肋下方!

李烽这才注意到,老者破烂的衣袍右肋处,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暗红色的血迹正从指缝间缓缓渗出,已经浸湿了大片衣襟!

更可怕的是,那血迹的边缘,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

“箭毒!”李烽失声惊呼。

前世模糊的药学知识碎片在脑海中闪现——伤口发黑,是剧毒入血的征兆!

若不及时救治……

老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冷笑,又似乎只是疼痛导致的肌肉抽搐。

他不再按着伤口,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枯手缓缓伸向胸前衣襟深处,动作依旧沉稳,却明显比之前迟缓了许多。

破麻布包裹的盐包被取出。

老者枯瘦的手指解开系绳,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纯净得刺眼的灰白色盐粒。

在昏暗的破屋内,那盐粒竟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如同冰晶,又如同某种来自异界的珍宝。

老者的目光在盐粒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再次看向李烽。

那眼神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拿着。”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简短,不容置疑。

老者将盐包递向李烽,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李烽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包在乱世中价比黄金、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霜雪盐,又看看老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巨大的震惊和困惑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他?

这包盐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依仗,是草儿救命的筹码,是……

“老丈,您…您的伤…”李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无法控制地瞟向老者肋下那狰狞的伤口。

老者没有理会李烽的震惊和疑问。

他见李烽没有立刻接过盐包,枯瘦的手腕微微一转,将盐包轻轻放在了身旁一块相对平整的断墙上。

然后,他缓缓后退一步,短矛拄地,支撑住微微摇晃的身体。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过李烽和昏睡中的草儿,目光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却又迅速重新冻结。

“往北。三里。废砖窑。”老者的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等三天。若我不来…自己走。”

说完,他不再看李烽一眼,转身,佝偻的背影朝着破屋外走去。

脚步依旧稳定,却明显比之前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那只枯手重新按住了肋下的伤口,暗红的血迹在身后泥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痕迹,如同某种诡异的符咒。

李烽呆立在原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老者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要独自离开?

带着那致命的箭毒?

去做什么?

为什么让他和草儿等三天?

如果不来…他们该去哪里?

这乱世之中,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能去哪里?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炸开,但李烽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者佝偻的背影一步步走向破屋门口,走向外面更加昏暗、更加危险的彭城街巷。

就在老者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阴影中时,李烽突然爆发出一声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近乎嘶吼的喊声:

“老丈!!!”

声音在破屋空荡的四壁间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老者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有那佝偻的背影在门口斑驳的光影中凝固了一瞬。

“您…您叫什么名字?!”李烽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切和绝望。

他们同行了一路,经历了生死,却连这神秘老者的名字都不知道。

门口的光影中,老者的背影似乎微微僵硬了一瞬。

片刻的沉默后,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缓缓飘了回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沉重:

“名…早忘了。军中…都叫我…‘铁鹞子’。”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老者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门外深沉的黑暗之中。

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如同催命的鼓点,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彭城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

李烽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血液。

铁鹞子…铁鹞子…这个名字在前世模糊的历史记忆里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晚唐…藩镇割据…乱世…似乎有那么一支军队,有那么一个称号…但具体是什么,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破屋内重归死寂,只有草儿微弱的呼吸声和远处彭城混乱的市声隐约可闻。

李烽缓缓转身,看向断墙上那包灰白色的霜雪盐。

盐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如同老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和草儿在这乱世中渺小如蝼蚁的命运。

盐在,命在。

可如今,盐留下了,那个一路护着他们、如同铁塔般不可撼动的身影,却带着致命的箭毒,独自走向了彭城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深处。

李烽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包霜雪盐。

破麻布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盐粒在包裹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冰冷而沉重,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低头看向昏睡中的草儿,那张小脸依旧通红,却不再扭曲痛苦。

老掌柜的药起了作用,但这远远不够。

他们需要更多的药,更多的庇护,更多的……希望。

而这希望,如今全系于这包霜雪盐,和那个自称“铁鹞子”的神秘老者身上。

李烽将盐包紧紧贴在胸前,如同护住最后的火种。

他望向破屋外渐暗的天色,和那条老者消失的、幽暗深邃的巷子,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咸。

三天。

他要等三天。

等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佝偻身影,等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而在那之前,他必须保护好草儿,保护好这包霜雪盐,保护好这乱世中,他们唯一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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