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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门的穿堂风,带着一股陈年老墨、馊汗味和劣质檀香混合的诡异气息,非但没能解暑,反而像一块沾了泔水的抹布,糊在人脸上,闷得人喘不过气。陈墨跟在卢象升身后,感觉自己就是块被推进这巨大官僚肠胃里的硬石头,每一步都硌得慌。

那瘦竹竿似的王主事,窝在案牍后头,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卷宗淹没。他慢条斯理地呷着茶,眼皮耷拉着,仿佛卢象升这号人物连同他身后那支在河南杀得流寇胆寒的天雄军,还不如他茶杯里漂浮的几片碎茶叶子重要。直到卢象升那沾满征尘、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官靴停在他案前,投下一道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才像刚睡醒的树懒,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

“哟——嗬!”王主事像是被烫了舌头,猛地拔高了一个调门,脸上瞬间堆砌起能夹死十只苍蝇的夸张笑容,屁股也终于舍得离开那磨得油亮的太师椅,微微欠了欠身,“卢督师!稀客!稀客啊!哎呀呀,这大热的天儿,您老剿匪辛苦,为国为民,劳苦功高,劳苦功高哇!快请坐,请坐!”他热情地虚指着旁边一张三条腿都打着补丁、覆满灰尘的破凳子,动作浮夸得像在唱大戏。

卢象升如同脚下生了根,纹丝不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精铁铸就的面具,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风沙也磨不去的锐利和疲惫。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鲜红兵部大印的文书,动作平稳地递过去,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本督奉旨剿贼,火药告罄,特来支领本部应拨之数——一千斤。”

那“一千斤”三个字,仿佛带着硝烟味,让王主事脸上的笑容微妙地僵了一下。他伸出两根枯瘦得像鸡爪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过那份文书,如同捧着刚出土的、沾着千年尸气的玉璧。他凑到眼前,鼻尖几乎要贴上纸面,开始了他那套令人窒息的操作。

“嗯…河南道…剿贼…火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声音拖得老长,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需要他用尽全身力气去“品鉴”。那枯瘦的手指还在文书上虚虚地点着,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占卜仪式。“一千…斤…”他咂咂嘴,发出一声悠长而黏腻的叹息,“啧……”

这“啧”声,像一根浸了油的麻绳,勒在了陈墨的脖子上。他站在卢象升侧后方,清晰地看到王主事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贪婪的精光,如同暗夜里窥伺猎物的豺狗。陈墨肚子里翻江倒海,心里已经把眼前这竹竿的祖宗十八代连同他们坟头上的歪脖子树都问候了个遍:“老狗!装什么蒜!这文书怕不是你亲手经办的,现在倒品出花来了?”

一盏劣质茶叶沫子泡出的、颜色可疑的茶,被王主事慢悠悠地呷完了。他终于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恋恋不舍地将文书放回案上,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了沉痛、无奈、以及仿佛天要塌下来的愁苦表情。他搓着那双干瘦得如同老树根的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眼神飘忽地在卢象升洗得发白、肘部甚至有些磨亮的官袍,以及那双沾满泥泞、鞋帮开裂的官靴上溜了一圈,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撇,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优越和鄙夷。

“哎呀呀,卢督师,这个事儿嘛…”王主事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仿佛要和你分享天大秘密的腔调,身子也向前倾了倾,一股隔夜的蒜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难!难得很呐!您是带兵打仗的大行家,可您也得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在后方‘运筹帷幄’的难处不是?”

他掰着那几根鸡爪子似的手指,开始细数“难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文书上:“您看啊,今年这光景,北边儿,东虏(后金)闹得多凶?宣大、蓟辽,哪个关口不要火药?恨不能把火药当饭撒出去堵窟窿!东边儿?倭寇虽然消停了些,可那海防也不能松懈,那炮台也是嗷嗷待哺啊!还有南边儿,苗疆也不安生…各处都伸手,各处都喊饿!这兵部的火药库房,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那库房就在他眼前塌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恨不能把库房墙皮刮下来,搓碎了当胡椒面儿撒!您这一千斤…”他摊开手,一脸爱莫能助的真诚,“实在是…啧…下官就是把自个儿榨成汁儿,也挤不出这么多油水啊!”

陈墨听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这老王八蛋,嘴上说着“难处”,那眼神里的算计都快溢出来了!什么北边东边南边,分明是东拉西扯,就等着“图穷匕见”!他几乎能想象出这竹竿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卢阎王又如何?离了京城十万八千里,手下兵再凶,还能杀进兵部衙门来?这送上门的肥羊,不狠狠宰一刀,都对不住他这身“油滑”的官皮!

果然,王主事话锋一转,如同毒蛇吐信。他脸上的愁苦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侩到骨子里的油滑笑容,身子压得更低,声音也压得如同蚊蚋,却又清晰得钻进卢象升和陈墨的耳朵里:

“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督师您是何等人物?您为国分忧,披肝沥胆,那是陛下的肱骨,大明的栋梁!下官就是砸锅卖铁,豁出这条老命去,也得给您把这‘及时雨’挤出来!”他拍着干瘪的胸脯,砰砰作响,仿佛里面装着一颗赤胆忠心。

“只是……”他话锋又一转,脸上露出一种“你懂的”的神秘表情,搓着的手指速度更快了,像是在数着无形的金元宝,“卢督师,您是明白人。这京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个关节不得‘润滑润滑’?库房的老刘头,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掌库的档头,也得打点打点;还有那些搬运的力夫,您总得让人家喝口汤吧?这‘挤’啊,它也是个力气活儿,费心费力,还…费银子!疏通关节,上下打点…这方方面面,哪一处少了‘辛苦钱’能行?”

他终于图穷匕见,枯瘦如柴的右手猛地伸出三根手指,在卢象升眼皮底下极其显眼地晃了晃,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那三根手指,此刻在陈墨眼里,比战场上流寇的钢刀还要刺眼,还要恶毒!

“您看,这个数?”王主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贪婪即将得逞的兴奋,“三百两!下官保证,只要这个数到位,一个时辰内,您那一千斤上好的火药,妥妥帖帖送到您驻地去!童叟无欺!”他拍着胸脯,仿佛在做着一桩天大的善事,脸上洋溢着“我可是帮了你大忙”的得意神情。

三百两!

陈墨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一千斤火药,市价几何?这老王八蛋张口就要三百两“辛苦费”?这他娘的哪里是狮子大开口?这简直是饕餮转世,饿鬼投胎!天雄军弟兄们在河南啃着掺了沙子的糙米,就着咸菜疙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砍流寇,省吃俭用抠出来的最后一点活命军费,就要被这蛀虫一口吞掉?这三百两,能买多少粮食?能救活多少饿得奄奄一息的流民?能置办多少副铠甲?能打造多少把好刀?

怒火如同滚烫的岩浆,在陈墨胸腔里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他勉强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大人。

卢象升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礁石。但陈墨离得近,他看得分明——卢象升那线条刚硬的下颌骨,此刻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腮帮子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他按在腰间佩刀鲨鱼皮刀柄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要破皮而出!那柄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雁翎刀,在简陋的刀鞘里,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的恐怖杀意,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胆俱寒的嗡鸣!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凝固成了铅块。穿堂风也停了,只剩下王主事那带着贪婪期待的、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一只蟑螂窸窸窣窣爬过卷宗的声音。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陈墨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真怕下一秒,大人腰间的寒光就会暴起,将这吸血的竹竿劈成两半!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预演了那热血喷溅的场面。

王主事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无声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怖压力。他脸上的油滑笑容僵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几滴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眼神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他意识到,眼前这位“卢阎王”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那沉默中蕴含的怒火,足以焚毁一切。

就在陈墨以为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即将崩断的瞬间——

“好。”

一个冰冷的、仿佛从九幽地狱里挤出来的字,从卢象升的牙缝里迸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那声音里的寒意,让王主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陈墨,”卢象升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判词,“取银票。”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墨心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在这一刻同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揉搓,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那是天雄军兄弟们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从伤口上省下来的最后一点指望!是支撑他们在这绝望世道里厮杀下去的最后一点微光!现在,却要拿来喂这条肮脏的蛀虫!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动作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残般的缓慢,从自己贴身的内袋深处,摸出一个同样被汗水浸透、皱巴巴的小布包。布包里,是几张同样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带着浓重汗味和体温的银票。每一张,都仿佛重逾千斤。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颤抖得太厉害,将那几张代表着无数人血汗和希望的纸片,“啪”地一声,几乎是“砸”在王主事面前那张油腻腻的案牍上。那声音,在死寂的穿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哎哟哟!督师爽快!爽快人!真真是爽快人呐!”王主事如同被注入了鸡血,脸上的惊惧瞬间被狂喜取代,那变脸的速度堪称一绝。他眼中爆发出饿狼扑食般的贪婪绿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五指如钩,闪电般将那几张银票扫入自己宽大的袖袋之中,动作之快、之精准、之流畅,让陈墨毫不怀疑这老小子年轻时必定是京城“妙手空空”行当里的魁首!

银票入袋,王主事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腰板也挺直了些。他脸上的谄媚笑容几乎要溢出来,随手抓起案头一块沾着油渍、边缘都发黑的破旧木牌,看也不看,像丢垃圾一样往旁边一丢:“去库房!找老刘头!就说是王主事吩咐的!让他麻利点,给督师大人挑最好的!”他拍着胸脯,声音洪亮,仿佛刚才那个百般推诿、哭穷叫难的人根本不是他。

陈墨弯腰捡起那块油腻腻的木牌,入手滑腻冰凉,像抓着一条毒蛇。他强忍着将它砸回王主事那张得意忘形的老脸上的冲动,低着头,跟在转身就走的卢象升身后,一步步走出这充斥着贪婪恶臭的兵部签押房。

穿过那依旧阴森的穿堂,再次经过门口那对缺牙咧嘴、仿佛永远也填不饱肚子的石狮子时,陈墨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门内,隐约传来王主事哼着小曲儿、似乎还在得意地掂量着袖袋重量的声音。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三百两雪花银,买来的到底是什么?真的是火药吗?还是…一张通往更黑暗深渊的门票?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卢象升那如山岳般沉默而压抑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深处,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而库房的方向,那低矮破败如同巨大棺材般的建筑,在蒸腾的暑气中,正散发着不祥的、混合着硝石硫磺与陈腐气息的怪味。老刘头那张胖得流油的脸,仿佛已经在他眼前晃悠。

陈墨捏着油腻的木牌,心里咯噔一下:“最好的?这老王八蛋嘴里能吐出象牙?怕不是‘最好的’沙子吧?”这念头一起,再联想到王主事最后那句刻意强调的“挑最好的”,一股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寒意,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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