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无声咆哮,只觉得卢象升这位“阎王”的门槛,不仅硌脚,还他妈沾满了脑浆子和隔夜粥,简直是十八层地狱加料豪华版。
然而,现实比地狱还现实。砚台再硬,砸不死河南道上嗷嗷待哺的流寇;《见闻录》写得再详实,也变不成填饱几千兄弟肚子的粮食,更变不成轰开敌人寨墙的火药。
于是,当“卢阎王”决定亲自回京“化缘”火药时,陈墨这个新鲜出炉的“砚台杀手”兼“爆浆记录员”,也只能拖着被血腥噩梦和呕吐掏空的身子,像条脱水的咸鱼一样,蔫头耷脑地跟在了后面。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刚从血肉横飞、冷风如刀的前线地狱爬出来,转头就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更黏糊、更憋闷、更让人想骂娘的……**
北京的夏天,历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今年尤甚。天老爷仿佛憋着一肚子邪火,把整个紫禁城连带着四九城,一股脑儿扣进了一个巨大的、烧红了的蒸笼里。那毒日头悬在头顶,晒得金顶琉璃瓦滋滋作响,晃得人睁不开眼。青石板路面像是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热气从每一道缝隙里滋滋地往上冒,烫得脚底板隔着厚实的官靴都觉着火烧火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吸一口进肺管子,都带着股子铁锈和尘土混合的糊味儿,噎得慌。
陈墨亦步亦趋地跟在卢象升身后,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强行塞进炉膛的湿木头,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喷着不甘不愿的水汽,随时准备“噗嗤”一声,化作一缕带着馊味儿的青烟。他偷眼瞅了瞅自家大人——卢象升,天雄军督师,外号“卢阎王”,此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角都有些磨损的藏青官袍,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滚烫铁板上的标枪,任凭汗珠子顺着鬓角滑进领口,浸湿了颈后的硬衬,也纹丝不动。
“啧啧,这鬼天气,阎王爷来了都得脱层皮。”陈墨心里嘀咕,嘴巴却闭得比河蚌还紧。他目光扫过前方兵部衙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斑驳得如同生了烂疮的大门,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大门口那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身上。
左边那只,鬃毛怒张,铜铃大眼瞪着街上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的行人,颇有几分唬人的架势。可右边那只…陈墨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狮子咧着血盆大口,本该是威严咆哮的模样,可不知是雕刻师傅手艺潮,还是岁月啃噬,那嘴角的线条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急不可耐的贪婪劲儿,尤其是下嘴唇靠里那地方,缺了一小块豁口,活像啃硬骨头崩掉了半颗牙。
陈墨实在憋不住了,脚下紧赶两步,凑到卢象升身后半步的距离,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嘀咕:“大人…您说这兵部衙门口这对宝贝疙瘩…张着那么大嘴,怎么瞅着不像镇宅辟邪的瑞兽,倒像是…嗯…饿极了等着吃人的恶鬼投胎?您看右边那伙计,嘴角还缺一块,该不会是啃门槛儿,啃得牙都崩了吧?”
卢象升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回头,也没说话,只从鼻腔里极其短促地哼出一声:“嗯?”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但陈墨眼多尖啊!他分明瞥见自家大人那绷得如同弓弦的腰背,极其轻微、极其克制地,抖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落在陈墨眼里,那就是铁证如山——大人心里头,准也觉得这狮子长得忒像饿死鬼!
他们是来讨债的。或者说,是来讨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火药。
天雄军在河南剿匪,卢阎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把那些流寇打得是哭爹喊娘,闻风丧胆。可这仗打得痛快,代价也实实在在——火药罐子眼见着就见了底,比饿了三天的叫花子的米缸还干净。没了这玩意儿,卢督师再是阎王转世,也得变成没牙的老虎,只能干瞪眼。指望朝廷的补给?呵,那玩意儿比大旱三年老天爷开恩掉雨点还稀罕!指望兵部这帮大爷主动想起你?不如指望石头开花!
这不,逼得卢象升这位堂堂督师,亲自从血肉横飞的前线跑回这“蒸笼”核心的京城,放下身段来“化缘”了。陈墨心里门儿清,这“化缘”,比真和尚去西天取经还难!
兵部衙门的门槛儿,高得能绊死马。陈墨跟着卢象升,几乎是蹭着那对“饿鬼狮子”的爪子尖儿,才挤进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不情不愿地放人进来。
门内倒是比外面“凉快”了些。一股子阴森森的穿堂风打着旋儿吹过,带着一股极其复杂、极其“有年头”的怪味儿:陈年墨锭的腐酸气、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汗腥味儿、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劣质熏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官僚机构深处的“陈年老窖”气息。这凉气钻进汗湿的衣衫,激得陈墨一个哆嗦,倒比外面的闷热更让人不舒服。
大堂里光线昏暗,只靠几扇高窗透进些惨淡的天光。巨大的柱子撑起高高的穹顶,上面结满了蛛网,灰尘在光柱里懒洋洋地跳舞。两溜长长的案牍排开,上面堆积的卷宗文书小山似的,有的发黄卷边,有的墨迹洇染,层层叠叠,散发出纸张特有的霉味。几个穿着同样青色小吏袍服的人影,像耗子一样蜷缩在各自的“山头”后面,脑袋几乎埋在卷宗里,只能听见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整个衙门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缓慢而粘稠的怠惰气息。
卢象升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最里面一张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案牍。后面坐着个瘦子,瘦得像根在风里晾了三个月的竹竿,两颊凹陷,颧骨高耸,一件同样青色的吏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活像套在竹竿上的麻袋。他正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着里面颜色可疑的茶水,眼皮耷拉着,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听到脚步声靠近,竹竿吏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浸淫在公文堆里养成的麻木和世故。当看清来人是卢象升时,他那张干瘪的脸上,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揉捏了一番,堆起一个极其夸张的笑容,褶子层层叠叠,几乎能夹死几只不长眼的苍蝇。
“哟——嗬!卢督师!!”竹竿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到近乎浮夸的热情,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唱戏文。他放下茶杯,动作倒是比刚才利索了些,站起身,拱了拱手,但那腰弯得极其敷衍,更像是做做样子。“稀客!稀客啊!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他那双小眼睛像两粒灵活的豆子,在卢象升身上飞快地溜了一圈,从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官袍,到沾满尘土、鞋帮子都开了线的官靴,最后落在那张饱经风霜、毫无表情的脸上。竹竿吏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那虚假笑容的缝隙里,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市侩。
“您老剿匪辛苦!为国为民,夙夜操劳,劳苦功高啊!”竹竿吏的奉承话像倒豆子一样往外蹦,熟练得如同背诵公文。“不知今日是何等仙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我们这小庙来了?有何指教?您尽管吩咐!”他故意把“小庙”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种油滑的自谦。
卢象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竹竿吏那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只是一阵穿堂风。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纸张边缘也有些磨损,递了过去。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沉闷的空气里:“本督奉旨剿贼,火药告罄。特来支领本部应拨之数。”话语简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
竹竿吏——王主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了。他伸出两根枯瘦得像鸡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文书,那姿态,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份普通的兵部行文,而是传国玉玺,生怕沾上一丝灰尘。
“哦哦!领火药!正事!正事要紧!”王主事嘴里应着,将那文书凑到眼前,鼻尖几乎要贴上纸面。他开始“细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嘴唇还无声地翕动着,念念有词,神情专注得如同在研读什么失传的武功秘籍:“嗯…河南道…剿贼…火药…一千斤…嗯…嗯…”那速度,慢得能让乌龟都打瞌睡。
大堂里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和外面隐约传来的蝉鸣。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黏稠得如同案牍上凝固的墨汁。陈墨站在卢象升身后,感觉自己的脚底板又开始发烫,那股子憋闷的暑气似乎又顺着裤管爬了上来。他看着王主事那副装模作样的姿态,心里的小火苗蹭蹭往上冒:“装!接着装!看你能看出朵花儿来不?这文书上的字,老子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足足“品”了一盏凉茶重新沏上、热气都快散尽的功夫,王主事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文书。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混合了十二万分遗憾和深重为难的表情,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还配合着长长地“唉——”了一声。
“哎呀呀,卢督师…这个嘛…”他搓着干瘦如柴的手指,动作熟练无比,像是在数一串看不见的铜钱,发出细微的皮肤摩擦声。“您老明鉴!今年这光景…唉,北边儿,建虏闹得凶,烽火连天,各处关隘要塞,那火药消耗得跟泼水似的!东边儿…咳,也不太平,海防也得紧着点儿用不是?各处都伸着手要,嗷嗷待哺啊!”他两手一摊,做了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姿势。
“库房里那点存货,恨不能搓碎了当胡椒面儿撒,匀给各处救急!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啊!”王主事摇着头,一脸痛心疾首,仿佛库房是他家被搬空了似的。“您这一千斤…实在是…啧…”他咂了咂嘴,露出一个牙疼般的表情,“有点为难下官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陈墨听着这番唱念做打,心里头的冷笑都快憋不住了,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为难?我看你是为难这到嘴的肥肉该从哪儿下口才显得矜持吧!还胡椒面儿?你咋不说搓碎了当胭脂水粉抹脸上呢!”
果然,王主事话锋一转,如同川剧变脸。他身子往前微微倾了倾,压低了本就尖细的嗓音,那声音滑腻得如同一条吐信的蛇,带着一股子市井油坊里沉淀了百年的油滑:“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小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督师您是什么人?您是为国分忧的擎天白玉柱!您的事,那就是天大的事!下官就是砸锅卖铁,把裤腰带勒进腔子里去,也得给您挤出点来!不能让您空着手回去,让前线的将士们寒心不是?”
他顿了一下,观察着卢象升依旧毫无波澜的脸,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只是…督师您也知道…这‘挤’,它也不是凭空就能挤出来的,是不是?库房里那些东西,层层叠叠,盘根错节…上头要打点,下头要疏通,左邻右舍要安抚…这关节要通,它就得…费点力气不是?”
王主事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极其缓慢地将右手从案牍下抬了起来,三根枯瘦如同竹枝般的手指,在卢象升眼皮子底下,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晃了晃。那三根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三根索命的钩子。
**三百两!**
陈墨脑子里“嗡”的一声,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眼前都发黑了。一千斤火药值多少银子?市价几何他心里有本帐!这孙子开口就要三百两“辛苦费”?这他娘的哪是狮子大开口?这简直就是饕餮转世!是饕餮它祖宗饿疯了从坟里爬出来索命!
空气瞬间凝固了。那股阴森的穿堂风似乎也停了。大堂里死寂一片,只有陈墨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他能清晰地看到卢象升按在腰间佩刀柄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青筋在古铜色的皮肤下虬结暴起,如同盘踞的怒龙。那把跟随他征战多年的战刀,似乎也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渴望着饮血。
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真怕下一秒,自家大人那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就会彻底爆发,寒光一闪,眼前这根贪婪的“竹竿”就会被劈成两截当柴烧!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就在陈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一个冰冷得如同从九幽寒冰里凿出来的字,硬生生从卢象升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好。”**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万载玄冰砸在地上,寒意刺骨,让王主事脸上那油滑的笑容都瞬间冻僵了一瞬。
“陈墨,”卢象升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取银票。”
陈墨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绞在了一起,疼得他直抽冷气。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微微发颤的手,伸进自己贴身的内袋——那里缝得严严实实,藏着的是天雄军几千兄弟勒紧了裤腰带,从每日那点可怜的口粮里硬生生抠出来、省下来的最后一点军费!几张皱巴巴、带着浓重汗味和体温的银票被他掏了出来。他盯着王主事那张干瘪的脸,恨不得用眼神把那三百两银子从他骨头里剜出来!最终,他几乎是带着一股狠劲儿,将银票重重地“拍”在了王主事面前的案牍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茶杯里的劣茶都晃了几晃。
“哎哟哟!督师爽快!爽快人!!”王主事脸上的冻僵瞬间融化,绽放出比刚才还要灿烂十倍的笑容,那速度之快,堪称人间奇迹。他一边嘴里飞快地奉承着,一边以陈墨生平仅见的、堪比江湖第一神偷“妙手空空”的迅捷手法,袖子一拂,那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就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在了他的袖袋深处,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仿佛生怕卢象升反悔,王主事立刻抓起案牍边一块油腻腻、沾着不明污渍的木牌,看也不看就往旁边一丢,尖声喊道:“去!拿着牌子,去后院库房找老刘头!就说是王主事吩咐的,赶紧给卢督师把火药备上!手脚麻利点儿!”
陈墨弯腰捡起那块滑腻腻的木牌,入手冰凉油腻,一股说不清的怪味直冲鼻腔。他跟在卢象升身后,转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阎王殿”。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陈墨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门口那对石狮子。右边那只,咧着缺了口的血盆大口,在蒸腾的热浪中,那双石雕的眼睛,似乎正闪烁着一种极其人性化的、贪婪而得意的光芒。**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兵部二堂的月洞门后,一个穿着深紫色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身影,一闪而过,朝着王主事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