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向陈墨,眼神复杂:“陈墨,你说,它要是能投胎转世…下辈子当个啥好?当锄头?给老百姓刨食儿?当犁铧?开几亩荒地?还是…干脆当个庙里的钟杵,混个清闲,敲敲钟,念念经,总好过当这劳什子砍人的刀!”
陈墨盯着那刀,又看看卢象升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老憔悴的脸,一股邪火混着悲凉直冲脑门:“当刀?当个屁!下辈子当个秤砣!沉底的!专砸那些脑满肠肥、克扣军饷、见死不救的混账王八蛋!高起潜的脑袋!崇祯爷龙椅下头那帮只会写弹章的酸腐!有一个算一个!砸他个满脸桃花开!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公道自在斤两间’!”
卢象升被他这“秤砣论”噎得一愣,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直抖,带动着伤口,又疼得他直抽冷气:“咳咳…秤砣…好!好一个秤砣!砸他个…满脸桃花开!哈哈哈…咳咳…”他笑了几声,猛地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蜷缩起身子,好半天才缓过气,眼角都咳出了泪花(也不知是咳的还是笑的)。
他喘息着,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扁扁的、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他一层层剥开油纸,露出里面一支样式简单却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铁簪子——正是当年陈墨用战场箭头熔铸、却始终没敢送出去的那支!
簪子尖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一点寒星似的光。
卢象升拈着那支簪子,眼神变得异常柔和,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他用指腹摩挲着簪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女儿卢婉指尖的温度。
“陈墨,”他把簪子递过来,声音沙哑得厉害,“拿着。”
陈墨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猛地往后一缩,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背在身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拿!督师您别给我!这玩意儿…烫手!”
“拿着!”卢象升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子将死之人的执拗,硬是把簪子塞进陈墨那只还能动的手里。冰冷的铁簪入手,陈墨却觉得像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炭。
“若…若你还能活着出去…若…若还能见到婉儿…”卢象升的声音哽住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艰难地吐出后半句,“…替我跟她说…爹…爹欠她一个及笄礼…这簪子…权当…权当爹补的…”
陈墨握着那支簪子,感觉有千斤重。他低着头,看着簪尖那点寒光,仿佛看到了卢婉那双总是带着点忧愁、却又清澈明亮的眼睛。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猛地抬起头,脖子梗得跟准备就义的公鸡似的,冲着卢象升吼道:
“要说您自个儿说去!我陈墨算哪根葱?一个臭丘八!大字识不了一箩筐,就会骂街砍人!嘴笨得跟棉裤腰似的!这种酸溜溜的话,我说不来!也…也没脸说!”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也可能是冻的),“您自个儿欠闺女的礼,您自个儿补!等打完了这一仗,您亲自回南京!风风光光地给婉儿小姐办!买最好的簪子!金的!玉的!珍珠玛瑙镶满!请全南京城最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来观礼!让高起潜那老阉狗在旁边给您端茶倒水当孙子!”
他吼得唾沫星子横飞,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描绘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荒诞又美好的梦。
卢象升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训斥。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就那么看着陈墨,看得陈墨心里发毛,后面的话也吼不下去了。帐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
良久,卢象升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重得像一座山压下来。他不再提簪子的事,转而摸索着,从怀里又掏出一卷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血渍和汗渍浸染得发黑的纸。那是他趁着刚才梳头擦刀的功夫,就着那缕可怜的月光,趴在膝盖上写的遗书。